闹事(1)

不知谁在市中心大街上先喊的,有人说是在市中心流浪乞讨的一个老疯子先喊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来啦。然后,全城全地区的人都呼喊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风暴呼啸而来,天大的热闹开始了。

接下来的好几个月里,我父亲似乎在躲避什么,尽量不介入外面的热闹,把屁股钉在市医院门诊楼三楼的诊断室里,为排在门口的男女老少看病。一帮左臂佩戴红袖章的绿衣人闯进来,押着一个脸色肿黄的大背头男人。为首的绿衣人眼角有一大块黑痣,他指着大背头喝令我父亲:“喂医生,这个人是走资派江大水缸,肚子里有一大水缸的毒水,别当他是什么副市长,好好给他做检查,看他是不是在装病,逃避无产阶级专政。”

这时我快三岁了,算虚岁够上幼儿园了。可家家的父母都说,外面乱糟糟到处打仗,谁敢把孩子送进幼儿园。我父亲坐在诊断室里忙活儿,我站在室外的阳台上自个玩儿。我的手扒着阳台栏杆,从栏杆间看着临街的热闹,大白兔奶糖的白汁流出嘴角。

真热闹啊。大街上黑压压人挤人,树林样的手臂举着《毛主席语录》的红本本,挥舞摇曳像盛开的鲜红花丛。口号声、高音喇叭声、锣鼓声、鞭炮声震动楼窗,还听到电影里才有的步枪冲锋枪声,叭叭叭哒哒哒的。真吓人啊。成群结队的人互相打斗,刀去棍来胡撕乱咬,好多人头破血流,一个大姑娘被撕烂衣服,光着白闪闪的屁股往路边的屋里逃,被追上去的一群人乱棍打死在门边。死人的事情天天发生,连看热闹的大人小孩都有被踩死的,分不清面目的好人坏人都在鬼哭狼嚎。随便从门诊楼的哪扇窗户向外看,全城到处是乱哄哄的兵,他们叫红卫兵,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小青年,也有三四十岁大男人大女人们混杂在里面,全都穿绿军装,不戴领章帽徽,戴红袖章和毛主席像胸章,横冲直撞啊凶猛酷逼。

红卫兵热热闹闹冲进市医院的生活区,破门入户抄查东西,把人家的木雕家具、神佛塑像、西装、旗袍、高跟鞋、旧马桶、手风琴、花瓶、古书什么的通通扔到门外,乱踩乱砸,刀劈火烧。他们还嫌不过瘾,还往人家的内屋暗处钻,还爬进人家床底,搜到金银物饰和成沓的人民币就不咋呼了,悄悄揣进斜挎在肩上的黄书包里。

那些平时很拽的老头老太们倒邪霉了,被红卫兵骂来咒去拳脚伺候得全像是龟孙子,李老中医被大耳光抽碎了眼镜,抽伤了眼睛,被戴上二尺高的报纸帽子满脸淋血地押走。这些老头老太都是从民国过来的大牌医生,是看病的权威,救过成千上万病人的命,我父亲和继母见到他们得点头哈腰,可在红卫兵手里他们就熊啦,都变成弱不禁风的病秧子。那么多的热闹在我脑袋里模糊依稀,有些热闹吓破了我的胆,伤了我的心。

红卫兵们冲到我家宿舍时,我父亲和继母正在医院上班,保姆二奶奶阻拦他们时被掀倒在地,被两个女红卫兵踩住腰不许动弹。他们把我家稀里哗啦乒乒乓乓翻个底朝上,箱子里的褂子裤子袜子都被翻出来,扔得里屋外屋都是,连我父亲的旧领带继母的裤腰带都被扯出来,抛扔在窗档上。我父亲的宝贝手风琴被摔在水泥地上,昂昂昂哼几声就不昂了。书橱被推倒,几本俄国、英国、法国的小说书被撕烂。最伤我的是,那个眼角长黑痣的红卫兵拿着小刀子,对我笑笑假装亲热,先蹲下来摸摸我的小鸡鸡,要我把脖子上的银锁摘下来给他看看,我害怕他讨好他就答应他了,他看过银锁后拿了就走。我哭着赖着,拽住他的裤子求他:“大哥哥,你把银锁还给我吧,我就这一个好玩的东西。”

他一脚把我踢翻了:“他妈个屄,谁是你的大哥哥,老子这是代表毛主席来破四旧,要把这只银锁灭掉!不要再跟我闹。告诉你吧,你爸爸是个阶级异己分子,你后妈是富农的女儿,都不是好货,等我们抓住他们的新尾巴时再看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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