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审美趣味上,都是典型的20世纪人。就是没有那种阔大的心灵,没有那种气吞山河的气象,非常敏感,有时不自信,总是怀疑自己,也怀疑一切,也很自私,也很善良,但这善良背后因为缺少一个大的、精神或者理想的支撑,所以还是一种自顾自的小善良,先照顾好自己,再去照顾别人,这个当然是没问题的。
在20世纪,你会发现,人的形象变小了,没有十八九世纪的人高大,当然不是生理上的。总是精神萎靡,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不再有英雄主义情结,也不会奢望天才的出现,每个人都是凡人,沉堕于日常生活里,直到被它淹没。这就是《尤利西斯》的主题。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当然也有感情,但这是一种不肯定的感情,模棱两可,怎么样都行,就是大家都成熟得要命,男女之间有小喜悦、小欢喜,却很少有那种你死我活的爱情的碰撞,所以我们这个时代不会产生悲剧。悲剧是大的、英雄主义的、接近神性的,主人公站在舞台上,张开双臂,他要拥抱世界,叩问上苍,我们这代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动作来?我们一般都是缩着身子,好像很冷的样子;要不就是快速奔跑,怕迟到了公司会扣奖金。要是失恋了,当然也会很痛苦,但也不至于捶胸顿足,至多找个僻静的地方,一个人舔舔伤口,或者闷头睡几天就好了。所以这种痛苦还是小痛苦。
那天听一位50年代出生的前辈作家的讲座,他说过一句话:高产的作家不一定是伟大的,但伟大的作家一定是高产的。这位作家并没有说,他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但是我知道,他们那代人是有这种情结的,就是对“伟大”情有独钟。
都说一个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觉得未必。我们和前辈作家的区别就在于,大家都是士兵,他们想当元帅,而我们只想当士兵。他们是更有梦想的一代,对“伟大”怀有一种单相思,向往于以一己之力创造一个博大的、完整的世界,他们是读苏俄文学长大的一代。而我们这代人早已放弃了这梦想,对伟大避而远之,因为我们是读卡夫卡长大的一代。
卡夫卡在文学上并没有建功立业的野心,他为自己的痛苦而写,他自卑极了,心里爬满了无数的幽暗的小虫子,有点神经质,又是多病多愁身,女朋友长得也不漂亮,不停地订婚,毁婚,再订婚,结果到死也没有结成婚。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无意间开创了一个写作的新纪元,他使文学回到了自身,回到了不能肯定的人的内心,他是典型的经验写作。他没有经历过战争,却预言了一个世纪的精神上的灰飞烟灭,他能不能上“伟大作家”的排行榜又有什么关系呢?
曾经有人跟我谈过“经验写作”,经验写作当然有它的问题,然而我们这一代人写作的意义,可能正来自于“经验写作”,来自于我们每个人独特的、不可复制的日常经验。这个时代太庞杂了,靠个人力量根本没法把握,我们各写各的,只要诚实一点,朴素一点,把姿态放低一点,就像涓涓细流汇入大海,大家合力还是可以创造一个完整的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