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 第二章(5)

爷爷看了爸爸一眼,笑眯眯的,跟师傅说:“你把翘翘儿给他嘛。”

师傅就推开一丝玻璃窗,把鸭屁股递给爸爸,油腻腻的一手。爸爸握着这块鸭屁股往嘴里塞,满嘴都是油,溅开来,像是有二十个人在他嘴里亲嘴。

“段老师,你的儿长这么高哦?都有一米七多了啊?”师傅跟爷爷话了两句家常。

“这娃娃,不长心,就晓得长个子!”爷爷抬眼看了看爸爸,跟他说,“把嘴揩干净。”

后来他们回家了,几步路的事,好像走了几个小时,爷爷累得不见了,爸爸自己拿着鸭子推门回去。那个时候他们还住在豆瓣厂背后的老房子,进去是个天井,段知明正在天井里头坐着跟他的同学下象棋。他们刚刚下完一盘,正在摆棋盘。

“胜强,下棋嘛?”大伯的同学叫爸爸。

爸爸就手痒了,说:“等我先把东西放进去嘛。”

“你来下嘛胜强,”大伯爽快地站起来让爸爸,“我给你拿进去。”

爸爸就让大伯拿着东西进去了,坐下来开始下棋,他好像是下了一盘棋,不然就是两盘,然后马上就吃饭了。奶奶姑姑大伯,还有他,坐了满满一桌,爷爷不知道为什么还没走回家。

“我们先吃嘛,不等你爸了。”奶奶宣布。

一家人开始吃饭了,桌上好像还有些什么菜,不过大家都在吃鸭子,大伯一筷子夹了个大腿,姑姑喜欢吃翅膀,奶奶吃脖子,爸爸夹了一筷子盐煎肉。

倒是奶奶心细,问爸爸:“这鸭子怎么回事?只有一个腿一个翅膀啊?”

“不得啊?”爸爸吓了一跳,这种惊恐在梦里是夸张的,他心都脱出去了。大家就数着桌上的骨头和盘子里的肉,的确少了一个腿和一个翅膀。

“怎么回事啊?”爸爸说,“我明明看到邱师傅把整个鸭子装进去的嘛!”

奶奶也没多说什么,大家继续吃饭,她忽然说:“薛胜强,你装疯迷窍的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爸爸从碗里把头抬起来看着奶奶,她倒是没有看他,慈眉善目地吃着一口盐煎肉。他还没说什么,奶奶就继续说:“响鼓不用重槌,我就说到这了。”

爸爸就这样气醒了,躺在床上,多年的冤屈憋得他肝疼。病房里的两个婆娘都走了,爸爸想找个人过来骂,又没半个人。他只有自己狠狠骂:“段知明那个卖屁儿的!龟儿子从来就不要脸!”

爸爸后来总算承认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在梦里才琢磨出来那半个鸭子到底去了哪。

当然了,从来都是,爸爸骂天骂地骂所有卖屁儿的,骂大伯或者厂里的随便哪个人,他总算不至于骂奶奶。在医院里被关了三天,爸爸得了自由,揣起满兜兜的药丸子出得门来,朱成来接他,开车送他到了庆丰园。

“薛厂真是孝顺,”朱成打着方向盘,偏着脑袋对爸爸说,“出院了先不回自己家,先去看老太太。”

爸爸没说话。朱成是不知道的,可怕的是爸爸也不知道,家里到底有什么阴风在等着他。

“妈,你怎么跟陈安琴说的啊?”他问奶奶,坐在沙发上,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出一根烟来,只有扯了一张卫生纸在手里面,来回搓着。

“你现在问我了,你让其他人住在我楼上的时候,你怎么没问我一下呢?”奶奶戴着老花镜看报纸,一边看,一边搭理了爸爸一句。

龟儿子的,爸爸居然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才有点像东窗事发的样子嘛。

他就终于把准备给妈妈的那一套说辞搬出来,稍微润色一番,都讲给了奶奶。一边说,一边低着头,来回搓那张卫生纸,把它搓成一条很细的小条子,又撕成一截一截的,打开了,重新搓成了小条子。中途,他差点就动了真感情,下意识又想去摸他的烟,然后又一次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这哪是没带烟呐,爸爸觉得自己实在是失了心肠,他只有强忍着,听奶奶骂了他一番,又教训了一番别的,母子两个终于说了两句体己话,都不容易啊,走完了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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