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卢西安自此开始了新的生活,扎根于英国的诗歌与艺术,还有英国的文人圈。唯一仍保留着的是他特殊的混合口音。据理查森回忆:“卢西安的声音独一无二,如同他的艺术,被精雕细刻而成。”卢西安混着柏林腔的英文口音听上去很有教养,非常像四十年代的斯蒂芬·斯彭德或西里尔·康诺利(Cyril Connolly)说话的声音。当然,他们其实也是他早期的发音模范和老师,更是他的亲密友人和情敌。“在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只有第二语言是英语的人才会有的清晰与准确。这与德语无关,只是非常准确。他说起来仿佛这是被教授的语言而不是天生而来的。”尼尔·麦格雷戈(Neil MacGregor),英国国家艺术馆的董事长说道。他后来给了卢西安二十四小时随时可以进入艺术馆的专权。那里的保安常常看到卢西安半夜以后在馆里闲逛,身边陪着他的晚餐对象,或者模特,有时就是他自己,背上背着画架。
随着岁月的推移,慢慢浮现出的是一名拥有非凡才华和性格的年轻人,他全心投入,心无旁骛,不像他的父亲,而且无情地将母亲排出自己的生活。卢西安对我近乎残忍地坦白自己对母亲的感觉,他甚至无法忍受和她在一个房间里待着。她的好奇心,在他看来,是对自己隐私的侵略。直到一九七〇年,卢齐因为卢西安父亲的过世而被忧郁症折磨,他才可以开始与她在同一个房间里共处。“在多年的逃避以后,我终于可以与她和平共处,我觉得自己也应该这样做。为她(在七十年代)画像让我能同她在一起。我想也许是我需要她能原谅我。”他说道。将她画为老妇的肖像《在休息的画家母亲I》,和后来一幅距离更近的肖像《在休息的画家母亲II》——画里的卢齐躺在床上,无动于衷地看向画布外,在一九七八年道菲的那次画展上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不是家里所有的人都喜欢这些为卢齐画的肖像。画里的卢齐没有化妆,穿着旧花衣裙。他的表亲卡萝拉·岑特纳解释说,她觉得卢西安在利用他母亲的衰老与脆弱。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所做的可怕到有些病态。我本人从情感上来说不太能够接受画一个已经精神失常到丧失自我的人。他也许想从她的现实生活中找出一丝真相,而事实上他只是在盯着一具躯壳,她已没有什么感情流露出来。我是指她甚至很少微笑。卢西安所揭示的是她的绝望和伤心欲绝。我热爱那个让人惊喜的、活力四射的卢齐,所以痛恨看到她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因为虽然她的身体机能还活着,她的精神已经死亡。”
卢齐的身体状态在尝试了一次自杀后便更加每况愈下。“她服用了过量药物,被迅速送往医院洗胃,但是却留下了后遗症。然后她便活在自己过去的影子里。”岑特纳回忆道。但事实上,弗洛伊德的画像远远超出了这些生活的表象。他带着我们穿过岁月的沧海桑田。卢齐看上去也许只是一位普通老妪,她沉默、被动而且对现实全盘接受,双臂向上投降,手背躺在枕头上,一切都显出她脆弱得不堪一击,但同时又绝对不容我们忽视绘画过程中那份强烈的情感和他对年华老去的卢齐所投入的强烈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