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3)

他还是那样孩子气的笑脸,挂着成熟的笑容。还是那样,关切地问工作如何,心情如何,最近看什么电影、读什么书、听什么唱片,絮絮地闲谈里,有一份香醇如酒的情怀。

陈克华身为主人,不好意思失职,也竭力找话题,同他絮絮闲谈一些市道等等话题。

不用苦苦维持局面,我悄悄松一口气。

心稍微松懈一点。在陆一苇说什么都似乎带一些笑意的声音里,思绪突然飞得很远:很多年以前,我念书的时候,他已经自己开书店。我们是信件往来最密切、也最傻气的一对笔友,纵谈沉浸音乐中的微妙感受,讨论生命中细碎的美好与忧愁。每次收到他字迹漂亮的信签,总会在同学们羡慕或者嫉妒的眼光中飘飘然——有一个成熟的男人在关怀着我,引领着我。

在巨大而陌生的世间,我有一个知己。

当年的我也深深地相信,他一样为世界上有一个可以纸上倾谈、可以交流情绪变化的朋友欣慰不已。

尽管,在那一次冒冒失失到他家拜访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从来没有互相提过一个“爱”字。

下定决心坐七个小时火车、九个小时汽车到他家里,我得到的是最好朋友的待遇——他上自己的班,我坐在他储藏丰富的书房里一张接一张听唱片。然后,看电影,闲谈,吃一些当地风味的小吃。当年我在他家里的书桌前,流着泪给不在家的他写留言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他不爱我。他不可能爱这样一个来自遥远地方、一脑袋奇怪念头的小丫头。他对我的疼惜,属于深深知道友情难以寻觅的呵护,以及一个嗜好听音乐的人居然得一人可以清谈的庆幸。

转眼间,十年飞一样过去。从他断续的信件里我知道,他热恋、失恋、一点点扩大生意,结婚。我升学、毕业,踏入社会,开始苦苦找寻自己的位置,最后进入写字楼,纷纷乱乱做到今天。当然也找到了自己名下的男人——在为他结婚的消息心酸了一个下午的一年之后。

兜兜转转一圈,大家都已经风霜满脸。多年以前的窃喜、盼待、苦涩、泪水清晰异常,但是都已经成为书本里泛黄的书签。

可是为什么,在听到他的声音时,一样感到恍惚与心跳?

那些我们过去细细讨论过的句子浮上心头:“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我们这一点点欢喜伤悲实在是最最平常的故事,并没有资格变成传奇,供后人凭吊。不过被人指着说一声:看,看,不过是没有得到,不过是已经过去,所以她依然恋恋。我当然知道死生契阔的悲哀,但更悲哀的是,从来没有机会执子之手,说一句“与子携老”。

不是没有想过,是没有机会。是他从来没有给过我合适的机会。

所以,我选择忘记。

可是他又出现了,真实地坐在我的对面,和我的丈夫闲聊北京的气候风物和如今的世道艰难。他们一起举杯浅浅喝一口酒,然后称赞彼此。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似是故人来。

说不出来的悲哀充塞胸臆。我努力深呼吸,吐气,然后挂起所有面具中最温煦的一个,微笑。

猛一下回过神来,耳边是他的妻甜甜的声音:“杨小姐,你真好,有自己的事业,丈夫对你又这么好。”

我赶快回报温馨笑容:“是的是的,呵呵呵……”

于是,努力抛开闲杂心绪,像当年一样,和陆一苇热烈谈我们心爱的老唱片,间或从对方的现状里关照一下自己的变幻,唏嘘不已。表现最难得是陈克华,一直专注地听着我们说话,在每一个恰当的时候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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