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战争。我们随时都处于“大时代”,战争并非都是流血的革命,这几亿人如大军般的迁徙、流散及由此带来的社会矛盾一点儿也不亚于一场战争,并且是一场持续的、必败的战争。所谓的“小时代”,个人化的、小资产阶级的、物质的“小时代”,只是一个假象。裂隙无处不在,我们被锁定在特定的场域中,被围困在真空之中,探讨着言不及义的话题,对同属于一个生活场景的另一面视而不见。那些鲜亮的术语、概念就像那疥疮,密布于身体,却是在吸噬你的精气神。或者,其实从来如此。
历史意识的生成与其所处的历史阶段无关,重要的是“我”与历史的连接方式。历史存在于其与“我”的关系之中。历史就是你自己。以“我”——既是个人的“我”,也可以是大的集体的“我”——为原点,以经验世界为基点,向过去和未来辐射,并不都导向主观和偏差,相反,它能使我们的思考更有切实的基础。对于处于尴尬位置的“70后”而言,摆脱无历史的空虚之感和历史阶段论,也就摆脱了那种无谓的自恋式的感叹。无论何时何处的生活,都如阳光下的灰尘一样丝缕可辨,历史纷繁而又清晰异常。
大历史和大事件为后人的反思提供最基础的内容,但也很容易传奇化、浪漫化和概念化,就像今天许多人在重新谈起“民国”“解放战争”“文革”“知青”,多是“激情燃烧的岁月”,在溢美与否定之间走钢丝,却对认知真正的历史毫无帮助。能粉碎大历史框架的恰恰是个人的记忆,是历史空白处的琐屑和不引人注意但却又久远的伤痛,它影响,甚至制约着历史的运行。1986年的麦冬在我身上留下永远的痕迹,而父亲和吴镇的许多人也因此一蹶不振。和广州做生意的那家人,原是吴镇最早的万元户,在麦冬神话传来之前,正准备兴土木、盖豪宅。之后,丈夫出去避债多年不归,老婆在家做种种零活儿挣钱还债并养活三个儿女。多年之后,在走过一个地方时,年老的女人仍然忍不住说,这就是当年我们看好的准备盖房子的地方,两层,十四间,砖瓦都买好了。她的手横着、大力地划过去,划出了一道虚空。麦冬,这个椭圆的、乳白的小果实,附着在“南方”“改革”身上,结结实实地改变了他们一生的轨迹。
对我而言,西方的概念来自于郭靖、黄蓉,而同性恋事件要大于1989年的历史事件,因为它们对我更直接,所产生的思想震动更大。阐释历史的通道并不只来自于大的政治事件,也可能仅来自于一个词语。
与此同时,回到梁庄对我而言是一种激活,重新找到思考的起点和支点,并激活自己的生活——学术生活和实在生活。它是一种学术实践,我从来不认为它只是创作实践。这四年多的田野调查、阅读和写作给我的锻炼和启发不只是最终的那两本书,而是我似乎越来越接近问题的源头,我注意到由生活实践所折射出的观念冲突,由观念冲突所引发的生活实践的种种反应。我意识到“乡土中国”这一概念的生成性(自晚清以来它一直处于被塑造中)及这一生成背后的社会意识的变迁、时代精神的分裂和利益驱动的巨大作用,它们互相生成,并且正塑造着新的中国形象。我想我会重返书斋进行学术研究,并且我会把这一学术研究看作我的生活实践的一部分——它不再只是无关风月的书斋生活,而是历史的一部分。“生活实践”,即与正在行进中的历史相结合的能力,从正在行进中的生活场域寻找理论的起点和依据,最终达到一种及物的思考和结论。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反对过早的专业化,反对过早的平静,我崇尚某种行动、冲突,甚至自相矛盾(包括思想上的),哪怕它可能偏激,可能错误,也比四平八稳要更有启发性。当然,从另一方面来看,偏激和愤世嫉俗是一个可以向上的词语,但如果没有扎实的考察和思考支撑,也会流于某种狡诈的圆滑和为虚名寻租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