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还没有写完,我又回到国内。11月初下午四五点钟的北京,雾霾满天,天空灰暗,高楼飘浮在空中,如同末世纪的魅影。灰尘阻塞着呼吸,我不由得在内心发出许多人都发出过的感叹。
而此刻(又一个“此刻”,这是又一个历史瞬间,和我坐在杜克大学的图书馆看大教堂,在出租车上看北京的天空时一样),阳光穿过乌云,照在满是灰尘的窗玻璃上,又斜映在书桌上,从外面隐约传来压抑的车流声,极具穿透力的工地敲打声,高亢而杂乱的对话声。我背对着室内,阳光之下那一屋的灰尘让人心烦意乱,虽每天打扫,灰尘仍然铺天盖地,落在每一件物品上,一切都黯淡且眉目不清。但是,当凝视并倾听这一切时,仍有莫名的踏实的愉悦感从神经末梢传导入心脏中央。是的,这是你自己的日夜。与爱国、民族和那些宏大的词语都无关,而与你自己相关。或许,重要的不是你爱不爱国,而是你无法选择,最终才生成某种类似于爱的历史感。
这是一种颇具先验性的愉悦感,或者悲怆感?你无法选择最初的历史瞬间。美国的蓝天、白云像梦一样,没有真实感。这种感觉真的非常奇怪,仅仅十来天而已,那几个月的生活已经在你意识中遁去,就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它对你的观点、逻辑思考,甚至对美的感觉都产生过影响,它也成为你经验的一部分,但却没有形成历史感。我似乎明白了“离散”这一词背后的含义。历史是活生生的“在”,热闹与喧腾、灰尘与阳光,都与你相关。如果没有这一相关性,你又是谁呢?梁庄、家人,从出生起就看到的天空、大地是你的“在”。如果一个人在此地没有“在”的感觉,那么这风景、历史就与你无关,你也无法从这里的时间和空间得到真正的拯救。
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之四》这样写道:
玫瑰飘香和紫杉扶疏的时令
经历的时间一样短长。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
不能从时间得到拯救,因为历史
是无始无终的瞬间的一种形式,所以,当一个冬天的下午
天色晦暗的时候,在一座僻静的教堂里
历史就是现在和英格兰。
我想,艾略特想说的是历史、时间和“我”的关系。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不能从时间中得到拯救;一个没有历史的人,也无法从有限的人生中得到救赎,哪怕你坐在庄严的杜克大学的教堂里,聆听高亢而清澈的歌声。
这样,无论生于哪一年代,都是一样的,因为历史赋予了我们一个瞬间。能够对这瞬间所包含的形式及与时间、空间的关系进行思考,我们就汇入了现在、历史和未来的洪流。
梁鸿:学者。著有《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等。
本文刊于《天涯》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