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的散兵游勇(9)

为了改善与父亲的关系,我和母亲想尽了各种办法,都没能奏效。其中最滑稽的一次,是我买了一本郭沫若著作《甲申三百年祭》去讨好他,反而更惹得他生了一场气。说来也巧,有天我路过书店,看见柜台里除了这些年从来不变的那些书以外,多了一个新面孔,也就是这本郭著,心里很有点儿惊喜:这会不会是一个对父亲有利的信号呢?虽然我的年龄刚刚十七岁,可经过五年的“文革”风暴,多少有了见识,心里总为父亲的政治前途担忧,变得颇为敏感。要是这本书的出现真的意味着某种文化大环境的松动,父亲说不定一高兴也就原谅了我。

父亲看见我,仍然黑着脸,叫他也还是不理。我把书掏出来,放在他书桌上,想借故跟他说说话。没想到,他一看那书名,拿起来就给扔到字纸篓里,嘴上仍然一个字不说。我心中暗暗叫苦,又不知他何以对郭沫若如此不恭不敬。一直到好久以后,我才在他的一个老朋友那儿得知了缘由。父亲早年在上海参与了左翼文人阵营,追随的是与郭沫若甚是不和的鲁迅先生。鲁迅对郭沫若有一句著名而苛刻的评价“流氓加才子”,等于在弟子们中间给他定了调,加之我父亲是一个认死理欠灵活的人,认准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我不明就里,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送给他这么一本不恰当的书,那还不是自找没趣?

我跟父亲的关系就这么僵持着,父亲毫无松动的表示,让我简直觉得这辈子都只能这么僵持着,没有和解的机会了。实际上我们之间的和解就在不久之后达成了,促成和解的契机竟是龙老师的死。

去了剧团之后,我一直想着去看龙老师,她为我去话剧团的事来我家,被父亲说了那么重的一些话,让她难堪不已,使我对她抱了深深的歉疚,可又怕见到她之后不知该说什么。表示感谢的话已说得太多,批评父亲的话我又不敢说,磨磨叽叽地,终于没有去成。也就两个月之后,突然听到一个悲惨的消息,龙老师在骑着自行车上班的路上,被一辆运红砖的拖拉机撞倒,当场身亡。听说拖拉机司机在交警面前辩解,龙老师在他的车前边,头巾被风吹开了,她突然松开一只手去抓头巾,身子一偏就倒在了拖拉机的前轮子下。

我从剧团跑回家去,径直跑进父亲的书房,等不及他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就噼里啪啦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他,那口气就好像他对龙老师的死负有责任。父亲听了半晌无言,然后说,你去送个花圈给她吧。这是他与我“断绝关系”之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们父女之间的冷战从此结束,渐渐关系也修复如初。

我带着花圈到龙老师的灵堂去吊孝。龙老师的遗像挂在一面很宽大的墙上,照片上的龙老师神情有点儿呆板,没有戴头巾。我看来看去,觉得她肯定是一个蒙古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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