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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茵兄妹七个,她最小,最得老人心疼。她嘴又乖,行动又伶俐,是妈心尖上的人。兄妹几个,只她最了解妈的性子。她心又细,常常连爸爸也想不到的事,她为妈想着。妈有什么忌讳,她最清楚。譬如奶奶一提孔师母是家政大学毕业的,书茵就急忙把话头岔开,她知道妈最不爱提哪个女人大学毕业,因为妈只念过几年会计中专。四姐就说,妈好嫉妒,书茵说不是,是妈太要强。
当然最不能提的是哪个女人漂亮,除非妈自己提,妈提了别人也不能提,譬如有一次妈在餐桌上兴奋地说:演《五朵金花》的那个女孩子,真漂亮。爸爸就接了一句:听说她叫杨丽昆,才十七岁。妈眼睛里的光当时就暗了下来,并没有说什么,只看了爸一眼,爸立即就蔫了。妈的那双眼睛分明说:你倒知道得清楚。但妈分明又什么也没说。在大多数情形下,妈是非常体贴爸的,总给人一种夫唱妇随的形象。
妈年轻时据说相当漂亮,有照片为证:梳一个简单的鹊尾头,穿阴丹蓝士林旗袍,眉眼和嘴巴非常美丽,可以说,段家的几个女孩,都没有真正承继那种美丽。那种美,一点也没有危险,让男人感到非常安全。并且有一种小家碧玉式的精明,让中产阶级的男人觉得,要找就得找这种老婆。
姐儿五个比较起来,当然是四姐书棣最漂亮。也是妈年轻时一样的眉眼,嘴巴像爸,很大,但并不难看,一口美白可以做广告的好牙齿,有些西洋女人的味道。妈对书茵说体己话的时候就说,五个姑娘里,我最担心小四的婚嫁。书茵笑道:妈妈真是为古人担忧,四姐最好看,哪儿还嫁不出去?妈抿抿嘴:你知道什么?古话说红颜薄命,一点儿不会错的。书茵就说:那妈妈这么好看,难道薄命了?谁不说妈妈有福气?妈粲然一笑:小鬼头!偏你会说话!你四姐要是有你一半会说,妈就不会为她担心了!她虽然继承了我的相貌,却没有继承我的脾气秉性儿,你哪知道一个女人活在世上有多难!妈活到现在平安无事,还不是靠一个忍字?你四姐那个性子,将来有的磨炼呢!年轻轻的姑娘,模样儿倒在其次,第一就要性格儿好,我看你倒是个乐天的样子,性格儿好,一生无忧呢。
书茵知道妈接下来就该说奶奶了,急忙岔开话儿,让妈躺下:那天你说腿疼,我给你捶捶?妈就躺下,说:真是妈的心肝宝贝儿!才多大,就知道心疼妈妈了,可见妈没白疼你!说着往上撸裤腿儿,因太窄撸不上去,只好把裤子脱了。书茵从小就爱看妈的白腿白屁股,白得连里面青青的脉管也看得出,什么香水也没喷过,天然就有一种肌肤的香气。看见妈的白腿书茵就想起小时候曾经有一回,妈洗屁股的时候,书茵失口叫道:妈妈的屁股好白啊!就这一句话,把奶奶也引来了,奶奶说了个笑话:说从前有个女孩,到姑妈家借锹,半路摔了个跟头,就把事儿给忘了,直到晚上姑妈洗屁股的时候,女孩说:姑妈的屁股好白啊!姑妈骂她一句家乡话:敲死啊你!女孩才突然想起,自己是来借锹(与敲同音)的。这个笑话让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妈也笑。但是一转脸,奶奶刚走,妈就沉下脸来:在孩子们面前拿我开心,安的什么心?!四姐就悄悄对书茵说:哼,妈就是这样,两面派!书茵说:你懂什么?这正是妈懂礼的地方,妈忍着背后说,从不当面撕破脸,这样才能跟奶奶相处,要是背后也不说,怨气积起来,不撕破脸才怪呢,像妈和奶奶这样的人,一撕破脸,就再也别想过了!四姐呆了半天,说:难怪妈和奶奶都那么喜欢你,小小的年纪,怎么这样世故?书茵说:一家子相处,总该有些谦让的地方,说作伪也行,就是不能事事依着性子来,譬如咱们家,光孩子就七个,老人要操多少心!要是个个都依着性子来,还不把妈妈累死?所以说,做人处世,还是有规矩的好。四姐书棣听了,嘿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