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绢人的孔师母 第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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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茵照着那张月份牌画了一幅《鹦鹉姑娘》。孔师母看了,说:明儿到我家去吧,我收你为徒,可好?书茵呆了半天才笑起来:您说的可当真?孔师母说:当然当真。书茵疯了似的在屋里飞跑了一圈儿,震得墙灰沙沙地掉。

第二天,书茵采了小院里刚开的鲜花,有玫瑰,百合,康乃馨……满满地装了一花篮——这是妈妈的主意,拜师总要送礼,“孔师母什么没见过,我们哪送得起,只有送花,又不花钱,又高贵,料想她也喜欢。”妈妈果然猜得不错,孔师母见了那些花儿,果然看了又看,闻了又闻,害得那小京巴都生了气,才叫佣人拿了瓶子装起来。瓶子是钧窑的大花瓶,装了那一大束带露水的花,好看得很。孔师母就端出点心匣子,一盘盘地倒了出来,让书茵挑着吃。荒年刚过去没多久,书茵的胃肠还没放开,哪见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又怕被人家笑话,只拣了一块马蹄酥和一块核桃糕,小心翼翼地用手接了吃。那时发高级点心票,有个童谣叫做“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太太上茅房”,书茵当然也是知道的。孔师母又叫人倒了水,说:“有好茶,只是你小人儿吃不惯茶,这茶要你奶奶来,慢慢地品。”吃了喝了,孔师母才领她进里屋,看她做的绢人。

书茵还是头一回见到孔师母亲手做的绢人,只有摇头咋舌的份儿,哪儿还说得出话来?分明是一出出的戏,只是那行头太抢眼,穆桂英穿大红平金的大氅,绣花鞋竟是金丝编的;崔莺莺穿玉色马甲,湖蓝长裙,上绣银色仙鹤;铁镜公主戴的冠上,密密麻麻镶了各色珠宝和花朵,还有杜十娘的百宝箱,里面那些袖珍的首饰真不知是怎么做的。书茵还在发呆,耳边已听得孔师母在问:“知道这是出什么戏吗?”“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嘛。”“这个呢?”“《四郎探母》。”“那个呢?”“是《打渔杀家》吧?”“是,难得你这孩子竟都知道。是奶奶告诉你的?”“不,是妈妈。”“唔?妈妈还教你这些?”孔师母有些意外似的微微一笑。“是啊,她高兴时还唱两段呢!”“有没有教过你?唱一段给我听听。”

书茵就真的唱:“……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他才吐真言,他本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思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我这里走向前重把礼见,不知者不为罪你的海量宽。……”孔师母听了更加喜欢:“没想到你小小的人儿,戏唱得这么好。好,我更觉得没有错看了你。来,我今天就给你上第一课,画绢人脸。”

书茵看见几个一个模子做出的绢人头摆在桌上,孔师母拿起一个,看了看说:“就让她做白娘娘吧。白娘娘有什么特征?”书茵说:“白娘娘长得很美,也很善良。”孔师母说:“还有呢?”“还有……就是有点软弱吧?”孔师母喜道:“说得好!白素贞的特点就是美丽、善良、软弱。不,也不尽然,她其实是个外柔内刚的人,譬如‘水漫金山’这一节,明明知道不是法海的对手,可是为了爱情,还是拼啊,还怀着小孩子。所以呢,白娘娘的眉毛特别重要,一定要弯下去,要这样子,比小月亮还长一些,眼睛呢,不宜过大,但是要含情脉脉,还要有点忧郁。”书茵听了这许多形容,有些慌神儿,一笔下去,眉毛就画粗了。孔师母“呀”的一声:“怪我,不该说那么多的,说得你紧张了,好,你在这里画,我去叫保姆准备中饭,一会儿在这里吃饭好了。”没等书茵说出不字,孔师母已经进了厨房了。

到吃中饭的时候,书茵已经画好了四个小人头,孔师母细细看了,喜道:“个个都好!”佣人仇嫂端着菜走出来,笑道:“难得孔师母说好,从今后总算多一个帮手了。”说得孔师母和书茵同时一怔,孔师母旋即笑道:“哪有让书茵姑娘做帮手的道理?”书茵急忙应道:“要是能让我当上孔师母的帮手,就真是我的福气了!”正说着,孔先生回来,孔师母急忙走上去为他宽衣,换拖鞋,又敬一杯茶。书茵见了,暗想原来孔家还有这套规矩,爸爸下班何时见妈妈敬过茶了?难怪孔家从不吵架,原来这便是所谓相敬如宾了。

于是坐下来吃饭。书茵这才看清孔先生是小枣核脑袋,戴深度近视眼镜,倒像是满脸只有一副眼镜似的。孔先生只向书茵打了个招呼,坐下来就心无旁骛,一心吃菜,菜一定是孔师母夹到碟子里的才吃。旁边一小杯酒,吃得有滋有味。菜是淮扬口味:无非是一个清汤狮子头,一个油浸鱼,一个菜心,一个豆腐,两碟开胃小菜,一大碗乌鱼蛋汤。孔师母说,狮子头和鱼是专门为书茵做的,都是典型的淮扬菜。书茵尝了尝狮子头,果然鲜美异常,孔师母笑道:也没什么窍门,不过是加了一点马蹄而已。后来书茵才知道,所谓马蹄,其实就是荸荠。那天书茵只看到孔师母忙不迭地布菜,自己好像只吃了一点点饭。吃过了,又拉着书茵的手进了房间,把那四个小人头摆在桌上,一一评点。

谁知仇嫂就在外面叫:段太太来了!话音未落,书茵见妈已经闪了进来,穿银灰明绣丝绸旗袍,梳S头,还打了一点粉。孔师母急忙让座,嘴里说道:“段太太今天好漂亮的!”书茵见妈满脸堆笑,道:“到孔府来嘛,哪敢怠慢?自然要梳洗了才能来,怕的就是这个傻丫头给您添麻烦!”又叫书茵:“还不快回家吃饭?下午不是还有自然课?”仇嫂在一旁笑道:“书茵姑娘已经吃过了。”妈顿时一脸惭愧:“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个傻丫头!还真叫我猜着了!晚来了一步,就给孔师母添麻烦了!”说着就去拉书茵的手:“还不快走?难道孔师母这里好,你就长在这里了不成?”一头说一头笑,说得仇嫂也咕咕地笑。孔师母急忙说:“是我硬留下的,我只两个儿子,就稀罕个姑娘!书茵又懂事儿,巴不得给我做个伴儿呢!”

出了门儿,书茵就见妈的脸一下子拉下来,冷若冰霜。书茵知道自己这下子犯了妈的规矩了,吓得一声不吭,等着挨说。谁知妈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死死攥着书茵的手,走得飞快,书茵几乎要小跑才能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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