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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出的那些月份牌,凡画着女人头像的,似乎与三十年代上海滩的没什么不同。也是一律的柳叶眉、丹凤眼、檀口含丹、香腮带赤,像是初学工笔的人画的画,连衣褶的线条都是一样的。段家的人除了书茵以外,没有哪个对这种月份牌感兴趣。可是十二岁的书茵却欢喜得了不得——妈去合作社买回来的这张月份牌,她揣在手里看了又看,才舍得挂在墙上。
月份牌上画的是个古装的姑娘,拿一把宫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最别致的,是旁边一个架子上踏着一只鹦鹉,毛色斑斓得很,好些年后书茵才知道,那是鹦鹉中的名贵品种,叫做琉璃金刚鹦鹉。
如今月份牌已经挂在墙上一个多月了,已经到了旧历年的年根了。家里从来重的是旧历年。奶奶忙着腌腊鱼腊肉,蒸包子,做梅干菜,糯米酒……两只手洗得通红,青筋暴着,左手戴的银镯子碰得瓷盆哐啷啷响,嘴里唠叨着:“……老话哪有错的?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年办足;二十七,样样齐;二十八,洗邋遢;二十九,样样有;三十夜,桃花谢;初一早,年拜了,屁股一躬,手一托,糯米糍粑就到了手!……”——本是说笑的,偏就有人认真。妈半捂着鼻子似笑非笑地哼一声:“三十夜桃花谢,哪有冬天开桃花的?可见是不通了。”爸说:“费那么大劲赚一块糍粑吃,不吃也罢。”说得奶奶十分无趣。
书茵知道奶奶只盼着孔师母来。孔师母那时四十出头,是图书馆长孔先生的太太,本人也是大学毕业,不过上的是家政系。孔师母有极好的人缘,并不算特别漂亮,但是很会打扮,很有风度,皮肤微黄,但是很细,连嘴角边的纹路也是精致的。平常,她脸上要扑很多粉,所以显得一双眼睛很明亮,总像睁不开似的看人,不但不难看,还很媚气。微笑起来也要半捂了嘴,走路没有一点声音,步子软软的,就像戏台上的青衣那样斯文。书茵觉着她有些像月份牌上的人物,如果再年轻十岁,就很像那个鹦鹉姑娘了。
孔师母娘家姓边,五十年代的大学家属院,依然时兴随夫姓的叫法,某太太,某师母,都是随夫姓。那时明哲大学的出名,和家属院的两样事情有关系,一是绢人,二是玻璃纱绣。明哲大学家属院揽下的这两样活,都是五十年代不多的出口产品中硬邦邦的项目。恰巧这两样活又都和孔师母有关。在明大,即使有些后勤员工不晓得孔师母,一提“做绢人的”,也就都只有点头的份了。
孔师母有两个儿子,大的上初三,小的上初一,都是名牌中学,人都说,那是孔师母的一对眼珠子。又养了一只叫做华丽的小京巴。华丽全身雪白,胖胖的看不出脖子,吃鸡蛋只吃蛋黄,喝牛奶只喝一层奶酪,从不吃沾酱油的东西,所以奶奶和妈生气的时候就说,孔太太家的狗,比你们家的人还干净。书茵曾有意听一听,奶奶和孔师母说那么热闹到底说的是什么,细听起来,才知道主要是奶奶在说,孔师母在听。说的都是过去的事,因此妈妈说,是在讲古。但是书茵奇怪奶奶讲古不找个老太太,偏找个四十多岁不老不小的女人,偏那女人又是极文静、极寡言的。日子久了书茵才知道,孔师母不讲便罢,讲起古来,奶奶可不是她的对手。孔师母是老北京,最知道老礼儿的,到了年根底下,就送来各色绒花,绢花,红绿挂钱儿,“气死风”的大红灯笼,孔师母一来,书茵一家的女眷就笑着出来拣绒花绢花戴。都是孔师母亲手做的,精致得很。书茵手慢,有一只粉红色的,眼睁睁看中了,却被四姐抢了去,自己只好拣了一只杏黄挂银的,几天都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