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写小说是不入流的,“小说者流,盖出于稗官野史,街谈巷议”。但小说的元素在人类的洞穴时代已见端倪,形象思维渊远而流长。《诗经》《史记》不乏场景描绘和心理刻画。司马迁也善于虚构细节。小说有民间的沃土,千百年强劲生长,例如书场文化在全国各地的发达。小说的不入流,盖因官方不屑一顾,尽管官员们私下读得很起劲。曹雪芹写小说的风险在于:遭人白眼;不能养家糊口。他二十岁左右成家,没过多久妻子去世,续弦曰芳卿,家住北京的西山村落,芳卿生一子,小名叫方儿。也许她又生过女儿。家里当有其他人,比如芳卿的亲人。一家好几口,单靠曹雪芹这根顶梁柱。
曹雪芹一度做过宫廷画师,卖过亲手扎的风筝,摆过泥人摊,制作漆器、石器、玉器是一把好手,干木匠活很是利索——这个多才多艺的男人挣钱养家并不难。他可以教私塾,开药方,撰写对联,代人写书信,乃至算命卜卦,求僧问道,操办婚丧事,做八旗子弟的陪读、陪玩或是豪门清客,总之,他谋生的手段非常多。曹氏家族垮掉了,还残存着一些社会关系,如果他加以利用,拿毛笔的手也用作敲门手,生活会过得滋润,子孙满堂,皆大欢喜。曹雪芹是曹家唯一的嫡子。
可是他居然写起了小说。
每天守着破窗写呀,写呀。早年生活的记忆太稠,印象太深,感慨太多。表达的欲望渐渐成了最大的生命冲动,灵感的火焰越烧越旺。《红楼梦》初名《情僧录》《风月宝鉴》,一部中篇小说的规模,像一支勘探宝藏的小分队。宝藏显露了更多的宝藏,恰似宝山越挖越高,书稿由作家的红颜知己脂砚斋命名,曰《石头记》。
曹雪芹在书写中成为曹雪芹,换言之,他的精神伟力在方块字搭建的殿堂中茁壮成长。“语言是存在的家。”语言的抽象功能,乃是人之为人的决定性标志。美好的女性受压迫,群芳散尽,越是自尊自主自强,她们越是悲凉无助,男权社会霸气横流浊浪滔天……曹雪芹一头扎进去,重现了时光,重构了时光。重构意味着超越。
深谙此道的普鲁斯特说:“唯一真实的乐园是我们已经失去的乐园。”
普鲁斯特患有哮喘病,畏寒,长期关在屋子里,写下法国人顶礼膜拜的巨著《追忆逝水年华》。雪芹先生身体好,在二百多年前的北京城能八方游走,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可是他却坐在陈旧的书桌前,日复一日挥舞着红肿的冻疮手。以他的性格猜想,他写字的速度比较快,书风或近草书。金陵十二钗,金陵十二副钗……风情各异的女子联翩而至,她们的音容笑貌宛如目前。“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需要指出的是,《红楼梦》绝不是一场富贵旧梦。
伟大的小说写在旧皇历的背面,一本又一本。先生哪有余钱买稿纸。笔砚普通。旧皇历上的宫殿渐渐金碧辉煌。回忆,回思,过去的时光黑洞般吸牢作家的目光。几百人的喜怒哀乐奔来笔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荣与衰,荣国府,宁国府,数不清的生活场景恍若梦境。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作者本意,专写末世。”
曹雪芹是一位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家。
雪芹先生身不由己了,吃与穿退居次要。艺术不可思议的魔力吸附他。表达就是生命本身。泉水要涌出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地热涌出的温泉呈喷射状,抵达了沸点。沸点却能表达冰点,《红楼梦》冷热交融,阴阳互生,耸峙为中华民族之精神奇观。
曹雪芹洞察了华夏女儿两千年的辛酸史,红学家们历数的十几种专史(馔肴史、服饰史、器皿史、节庆史、婚丧史、优伶史之类)要放在其次。这是惊心动魄的,洞见本身闪烁着真理之光,“天风海雨逼人”(苏轼)。
凭借司马迁曹雪芹苏东坡等文化先贤,我们得以理解德国大师海德格尔的著名论断:艺术把真理设入自身。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