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无法下手了。他举着马棒,围着额吉转着,寻找能下手打到狗的缝隙。但额吉拼死地伏在地上,掩护着吉里格,A被瓦解了,虽然他还在骂骂咧咧——这是他这一类蒙古人的伎俩。他显然被震惊了,但他还要掩饰,他不知如何收场才好,所以只好尽着一张臭嘴唇不停地动。
我看见,侧面山岗上,笔直地冲下来一骑马。阿洛华哥发现了家门口的动静,他赶回来了。那匹马笔直地冲下陡坡,溅着一条垂直的雪雾。
这就是我,刚满20岁时的我目击的一次打狗欺主。这也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地看到对人的欺侮。那时我没有懂得这种罪恶源于歧视,我更不可能想象当时我认为已经被压迫得气闷的牧民,在未来也可能去歧视别人。
这件事刀刻一般留在了我的心上。不论岁月怎样淘涮,直至今天我无法忘记它。也许,连我自己也感到古怪的、关于我和那位蒙古老人之间的感情,全是因为这个基础。有朝一日,倘若她的后代远离了那种立场和地位,或者说倘若他们也朝着更低浅、更穷的人举起马棒的时候——我和他们之间的一切就将断绝干净。
阿洛华哥马到门前,为A造成了下台阶的机会。他不用尴尬地对着一个褴褛的老太婆举着马棒了,但是他可以同儿子继续斗。
我没有介入。我哥的窝囊脾性早叫我烦透了。他是绝不敢一斧子、哪怕是一鞭子抡向A的。隐隐伴随了他多年的低下地位造成的软弱,使他也练就了一副嘴皮子。他只敢说,绝不敢动——两个汉子吵了个天翻地覆,吵到太阳下山,A累得回了家,但是不仅没有惩罚也没有决裂,一个月后A又恬不知耻地常来常往了。
A来串营子时,不敢用头往包门里钻,而是用屁股拱开门,倒着进包。我看见他就恶心,不过,这种人太多了,我后来也就司空见惯。
其实吉里格睬也不睬他。吉里格对A如鲁迅所说,采取的是最彻底的蔑视。A以后每次来串包,都换不来一声狗叫。吉里格远远蹲在包正南方的草地上,正襟危坐,凝视着茫茫的草原。
吉里格终于衰老得到了那一天。
那是后来,有一次,它摇摇晃晃地觅食。那天太阳照得很暖。后来它晃荡回南面那片草地上,卧了下来。吉里格晚年的日子大致天天如此,在阳光下昏睡,因此谁也没有留心。
次日,它还卧在那儿。
再过了一天,它仍然卧着不动。我询问地望望额吉,额吉没有说什么。吉里格那身漆黑的毛被风吹拂得掀动,我无法猜测它在做什么。
吉里格就这样,渐渐地溶化在我们家南方的草地上。黑毛皮溶蚀了,变得浅谈模糊。我们仍然不去惊动它。最后,应该说它消失了,那正南方草地上只剩下一个架影,像一丛芨芨草,像一个黑黝黝的土包。
翌年那儿真的出现了一个土堆,上面密集地长着意草。那一丛草比平地高出一具狗身,永远地留在了我驻过青春的营盘上。
以后几年,甚至十几年后我骑马走过那里,眺望旧营盘时,总是能清清楚楚地望见那一丛草。
写这么一个平淡的狗故事当然不合时宜。不过我早就决心写写这件事。时宜是否引人堕落我不关心,但是一个新秩序正在这个世界上形成,流行的时宜也许使人忘记这秩序可能压迫自己,因为它公开打着歧视的旗帜。
这一切方兴末艾。再写下去人会说这是故作危言。共鸣的消失,再次证明着人的变与不变。离开那条铜狗的伊朗小伙子,离开那条铜狗的我,都迎着生存、孤立、正义几个壁立的巨大质问。但是我们失去了人的参照却仍拥有狗的参照,我们能够找到答案,制造出有美的生存方式。
无论处在怎样的时代,人类中的美从没有中绝。狗通人性,正因此狗才那样动人地追随,那样始终不渝。
199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