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的雕像(4)

第二次我遇见那位伊朗小伙子时,他是单独一个人。涩谷狗像前人很多,日本学生们正等着黄昏降临,然后去寻欢作乐。我和他谈到12伊玛目,谈到中国境内的塔吉克。他的父亲和哥哥都是完成了朝觐的哈智,他对此很自豪。我问他是住在城里还是乡下,他说现在住在德黑兰,小时候在乡下放羊。

说着放羊的时候,我们都瞟了一眼那条铜狗,谁也没有说什么。

还扯到女人,伊朗人在日本都是单身打工,不带家属。不管合法的工或是黑工,他们的目标是挣上一笔钱就走,谁也不与这个国家过多纠缠。这一点与中国人非常不同。伊朗人只要日本人的钱,他们要做伊朗人;而中国人没有这么简单的原则。他反问我为什么有那么多中国女人在日本。“她们都坐上出租车了吧?”他问。

我们都笑了。这是个挺惟妙惟肖的描写,虽然有点尖刻。但是笑了一下就作罢了,我和他都心神不定。半晌,他说他要回伊朗去。

我问:工作没有了?

他凝视着我,点点头,接着又说道:“没有房子住。”

我无法回答一个字。劳动力缺乏的东京,自由租赁房子的东京,我们实在是太熟悉了。谁也不说、谁都清楚的是人对人的歧视。一个岛国居然歧视诸如波斯、中华那样大的古国,我们也曾奇怪和不解,但世界就是这样。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位伊朗青年。我俩没有去说不愉快的事,我不愿追问他怎样被不动产商人拒绝租房,也没有追问他怎么找不到工。我俩能找着快乐的话题,更重要的是,在彼时彼刻,在那群男女包括那条铜狗中间,我们俩之间的平等和尊重是真挚的,没有染上一星肮脏的歧视病。

那天分手时,我觉得铜狗是虚伪的,狗的雕像不应该如此,因为忠实的狗遵循的是一种人类学不会的原则。但是关于怎样塑立一个狗的塑像,那天我没有想清楚。

身躯高大魁伟的伊朗——波斯小伙子消失了。我和他的邂逅已经结束。在灯光闪烁的涩谷,他的背影非常俊美。这美消失了,但是没有被歧视人的世道玷污。回到他动荡而贫穷的故乡以后,他要负起沉重的生活。但那生活毕竟不会这么压迫心灵,我想着不禁为他松了一口气。

伊朗人的思想是正确的。忍受妻儿分离的苦楚,挣他一笔钱便一去不回。不留下一丝一毫的情感和企望给他们,一切都寄托给自己的、像人一样的生活。高原的牧羊犬和美丽纯洁的波斯女人在等待着,在离开之前确实无需回顾。

他根本没有再看那铜狗一眼。他住在都市但生于牧羊人之家,我猜他一定也曾养过几条出色的好狗。在我和他之间这种似有似无的交往中,他从来没有提起铜狗一个字。或许,他只是视那条狗为一块铜,一个装饰,一个符号,一个形状,他内心深处根本没有认为那也算一条狗。

勃然大怒、复苏了体内对我家的蔑视的A,可能不再认为吉里格是一条狗。衰弱的吉里格已经不会躲了,一动不动地立直身子,低垂着黑毛茸茸的大脑袋。马棒打在它的背上,打得它一晃一晃,但是它不会躲,不逃开。它浊哑地呼呼吼着,那声音——后来我久久回味过,但至今我不能讲明那声音里充斥着的,究竟是愤怒、绝望、抗议,还是轻蔑。而A愈打愈轻狂、愈打愈滋长了欺负人、侮辱人的快意。“杀了它!杀!杀!”他单调地骂着,充血的眼里闪着罕见的凶光。

不知这一切都是怎样发生和转变的。A从吃惊(也可能还有疼痛)到发怒打狗,再到决心杀狗欺主——其实是杀狗斗主,他要制造与我家决裂的斗争——,仅在一两分钟之间就完成了。同时,在同样的瞬间里,额吉也从吃惊、道歉、呵斥吉里格,而突然地转变为要救吉里格的命。

白发苍苍的额吉死死扑在吉里格身上,把狗压倒,用身体护住了狗。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简直不能想象,她居然会有这样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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