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夜,马头琴的声音实在也哀婉,也高亢。马头琴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事物,它可以同时表达几种极端,对它来说,哀婉就是高亢,快乐就是悲伤。因我幼时生长在塞北平原(山海关以外),清王朝两百年,都是皇家禁地,流放者也多被遣到宁古塔一带,而不会深入黑龙江腹地。由是,那里人文上的荒芜和自然的丰盛形成极大的反差。我在俄国文学里读到过描写家乡原始森林的片段——一个林中鹿虎自在、江中巨鱼沉泳的世界。而我的故乡哈尔滨,又是怎样一个仓促而奇异地出现的“都市”,一百年前它风云际会、大起大落的命运是那样令人迷恋。说这些是为了表达为何我会在意大利的一夜,为马头琴突然泪下。蒙古人的塞外和我的塞外固然不同,但相对中原和江南,两个塞外却命运相近,广袤平原上的万物史,和中原那一个“中国”之间,有着怎样互相交缠又彼此冷置的历史。是以中原人不以为意的“中国”风俗,在我家乡、在我小时却特别醒目;书中民间故事所描绘的,也都是中原或南方的风物,令读故事书的我朦胧意识到,那些说切近却遥远的地方才是葳蕤“中国”文化的所在地,自己身边的世界却不是那书中世界,而是一个未经文字书写的天地。
那晚荒古草原上的马头琴,那可以一万里无阻拦的风和力气,更衬得亚平宁半岛的锦绣让人透不过气,所谓“相倾轧”。夜有夜露,露水莹然却不兼容,而是“相推”。拒斥感或许来自身在异国,来自意大利电视和我遥远的近亲——马头琴。
白鸟是夜里的魅影,看到自己在泥中的影子,便飞下去拥抱,它以为看到自己的同伴。即使对人而言,所谓寻得“同伴”,很多时也是这样的亦幻亦真事。刚巧昨天看田晓菲谈梁代萧纲诗,有一句亦写鸟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一时痴迷不去。我之前从未看过这诗,但由萧诗想到为何自己当时不写水中之影,盖泥中影之异于水中影,在于前者坎坷而难以得见(鸟在泥上过而能辨识泥水中影),有泥浆处的流闪,同水中的幻魅自是不同心境。“倾抱”这词是我自己造的,很喜欢,有鸟的那种张翼敛翼(也是深爱之态)的动态。
走在锦绣地,但骨子里,我仍是那个身着粗皮袍的蒙古人。所有的夜都被它随身携藏,那是一个暗黑深远的世界,也是它的力量。
表面上,星星释放的只是世人都可见的光亮,但它的力量却未必在这些世人都可见的光亮,而在那些我们看不到的暗处,星星的暗处,它一颗星球背后深广的宇宙的暗处,宇宙的力量。我们看不到,但可以感知这些力量并通过人间的灯火释放出来——人间之明有同宇宙之暗的相通处。
蒙古人行夜路,几年前听到图瓦(Tuva)最著名的呼麦歌者塞柯(sainkho)的吟唱。图瓦呼麦和蒙古呼麦同源却有异,我脑子里出现的是水,冷,兵器——鏖战后熄灭的兵器,火,水和火的交替,玻璃窗,泥草之原……意大利的那个夜晚,她的嗓音突然这样回到我的耳朵里,便登时乡愁浓重,概因这些年我移居的岭南终是异地。而现处的意大利更是异地。我在一个更远的异地,回忆此前的异地——如今竟因此显得没有那么“异地”的异地。而客厅里的马可和乔万尼,不会懂得我的马头琴和呼麦,我曾给乔万尼听西藏男僧的诵经音乐,令他入迷,但我知道,他的“入迷”里满是玻璃纸——世界是一个玻璃纸的世界,粗皮袍下的夜,由此是个玻璃纸撑起的微薄晶体的结构……
雾街的浓雾里因此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