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们身上的暴戾(1)

1. 潜意识中的暴戾

过去从没想过,深恨暴戾的我身上同样藏着暴戾。明确意识到它存在,是2008年春天在广州“广外”(编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一次规模不大的座谈会上,会后问了那个敢于大胆质疑的女生,她叫郭巧瑜,“广外”本科学生,后来跟她有过通信,有机会向她检讨我身上的戾气。从那时起,有意地留心检点和反省,不以身份年龄音量气势去压制弱小。

9月9号说新闻,随口把美国华裔航空小姐的遇难说成了“牺牲”,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用词不对,而更准确贴切的词没有及时跳出来。我把这个听来像口误的过程跟他们说了:“牺牲”二字直接从我的潜意识里溜出来,就像有大学生忽然说他家三代贫农一样,曾经的年代对每个人都影响至深。曾经的词语和意识里,不是正确就一定是错误,没有中性没有空间余地和弹性。正面的死亡就是壮烈牺牲,负面的死亡就是无耻灭亡,我的脱口而出就是一例。

能感觉到他们还没法立刻理解我的用意,不过这很正常,未来会有漫长的时间和实例供他们理解回味,我要先把出现口误背后的原因告诉给他们。

或者喜滋滋,或者心事重重,每个学生坐在下面的心理基点都不同。有人告诉我,大家私下说,老师总讲些冷冰冰的历史。我说,因为这是被称作“新时期诗歌”出现的大背景,没有这些冷冰冰,这些诗是不会自己跳出来的。肖婷在课间里说,家里人很少提那个年代的事,这等于揭伤疤,毕竟是很远的事了,她伯伯就是插队知青,也不太讲过去。但是,同是大二的贺如妍要求给大家讲讲“文革”,准备了很多图片和文字资料做成PPT,她的角度是一个女儿怎么可以违背人之常情揭发批判自己的父亲。一个文弱小女孩的角度和炯炯的眼神。下面拷贝的是她加的短评:

“文革”期间,那些被压抑的亲情。没有个人,没有个人的家庭,柔软的亲情哪里敌得过汹涌的“革命”热情。特别是在那些父母被打倒的家庭里,父母的爱和意义,甚至尊严,和跟随毛主席闹革命的伟大理想是水火不容的。

这些孩子在尚未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之前,追求自由的天性就被某种局限性很强的思想所压抑,甚至取代。他们不是应该由长辈们温和地牵引着去认识这个世界的吗?却要努力装成一个审视世界的大人。

那个年代没有真理和正义的标准,人心也是。得势失势都很荒谬,害人和被害都很“正常”。

2.热爱声浪和其他

我发现他们莫名地喜欢麦克,喜欢自己的声音被它放大,喜欢它扩散开的高倍声浪。凡有上来发言的机会,第一个动作经常是先伸手去拿讲台上的麦克,调整高度,把它贴近自己到不能再近,然后才开始说话。每一次看他们去抓麦克,就想到“先声夺人”。90后的一代对高亢宏大音量的特殊热爱,和中国城乡街头的喧闹高度一致,无论叫卖什么,一律肆意放大声浪压倒别人,招引注意。

虽然不断有提醒,别让电的声音压过人,读诗的时候,别让震耳欲聋的配乐压过朗读者,还是不见改善。

也许他们从小到大早都被各种高亢的声浪吞没惯了,缺了电流的配合,好像自己就势单力薄,缺少读诗时候必备的气氛和感觉,不被吞没,不光不够时尚,还不够壮丽。至于有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反倒无所谓。和强大电声和配乐相配的,最好是鲜艳跳跃、变换不断的PPT,拿一本诗集就上来读诗的,会带点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没做P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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