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车窗两侧尽是原始森林;我们头顶香蕉,脚踩菠萝,还没有摔跤,就已抓到一大把花生——那些苦难的岁月,在记忆中生根,在生命树上开花结果,至今鲜艳殷红;而今晚我们并不采撷,只是用心血浇灌;她们一路开放,一路飘香。
旅途是怎样展开的?回忆北京,那份孤苦隐痛,你忍受了二十年。一次次出发来到长江边,只为趟过那段艰难岁月。长江救我,给我注入新的血液。先辈从青山间苏醒,赐予我力量和信心。而孤单之时,总想与灵魂交流,与先辈谈心。
故此一站来到重庆,直奔江边公墓。与喧嚣世界截然相反,这里草木幽深,鸟鸣清脆,除了孤寂的灵魂,听不见别的回音。
黑夜转了一个弯,我又跟着安华来到五年前一座已经拆迁的旧平房内——因为旧屋已经拆了,所以再也拆不掉了;回家的路上,心里多么充实;再回家,母亲仍坐在屋里,等着我们。小屋阴暗潮湿,像个山洞,住在里面,心里就有了一座山。深深的记忆,是你全部的依靠。
安华还没来得及跟我讲起今日所讲的故事,就从斑驳的石灰墙上取下一把旧提琴,演奏了一曲《唱支山歌给党听》。提琴年深月久,略微有点走音,却奏出震撼人心的旋律——
唱支山歌给党听,
我把党来比母亲。
母亲只生了我的身,
党的光辉照我心……
安华的小提琴会说话,连歌词也一并演奏出来。而当时我们认识还不到两小时——在重庆磁器口的知青茶社,偶然相遇,一见如故,我和安华兄就成了知己。
安华告诉我,不久前去北京参加知青聚会,还专门去了毛主席纪念堂,给主席献了一束鲜花。而我今天,却想将鲜花献给安华的父亲。
黑夜转了一个弯,时光也跟着弯曲。而今夜,我就跟着安华兄回家,见到一直等在家里的母亲。
我用心询问,母亲便告诉我:“老家在合川,父母都是农村的。我五岁死了妈,十一岁死了父亲,是隔壁娘娘把我从合川带出来的。十六岁来到重庆,在民生公司一个职员家里当帮工,带两个一两岁的娃儿。解放后又回合川,到一家丝厂工作,那是一家私人开的大铺子。我就是在丝厂认识的他们爸爸,他是编绸子的,我是缧丝的,后来丝厂垮了;公私合营,私人做不起了;又到矿上去做饭……”
我们正说着,妹妹安志忽然出现了,而她一出现,旧屋就变成了新居;窗明几净,阳台上的花,开在夜里。妹妹听见我们说话,就从里屋走出来,说:“我们爸爸写了遗书的。”
“我可以看看么?”我问。
“可以。”全家人都说。
妹妹随即又回到里屋,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硬壳本,里面还夹着一张她与父亲的合影。
我先看了那张黑白照片:背景是一座公园,模糊的山石、湖水,父亲站在前面,穿一间黑大衣,戴着一顶旧单帽,面容清癯,目光坚毅。妹妹穿一件新棉袄,梳着两根长辫子,依偎在父亲身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幸福和对未来的憧憬。
我们小心翻开父亲的遗嘱,就听见父亲的声音:
家史
陈忠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