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肯定不认账,又给我们四个都戴上脚镣。白天戴着脚镣下地干活儿——当时我们脚腕都是血糊糊的,也不知道疼了;晚上还要来吓你,真是太荒唐了——说:‘陈安华,你晓不晓得,你父亲在重庆犯了啥子?’我说,我不清楚。他们又说:‘你父亲现在遭都遭了,你还不坦白交代,和你父亲划清界线!’我当时脑子都懵了,也不知道我父亲究竟犯了什么错。结果从武装连出来,我就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去问。我父亲搞得莫名其妙——他当时在厂里很红,还去了工宣队。
“父亲回信说:‘华子,父亲在厂里什么都没犯,厂长、书记对我都很好。父亲还评上了重庆先进工作者。你们那里怎么回事?这样来吓你?’我这才回信把详细情况告诉父亲。我父亲心痛惨了。
“比我更惨的是陈新忠。记得临近中央21号文件(维护知青权益的文件)发布之前,我们四个还在被关押的时候,陈新忠就跟我讲,说:‘安华,我准备写一份血书。’我说:‘你啷个要写血书么?’他说:‘我压力太大了。’——白天要干那么重的活儿,还戴着镣铐,又要遭枪押起;晚上还要提审。早晨起床,哨声一响,动作稍微迟钝些,还没等爬起来,就被一脚踢下去了。我说:‘你真要写血书,就把手指头咬破,写一下就行了。’
“谁知那天中午,我们刚回来——外面是个木工房,里面是我们睡觉的地方;没有床,也没有毯子、铺盖这些,只有一些稻草,就睡在上面。那天,我们在里面吃饭,陈新忠就端起碗出去了。不一会儿,就听见‘矼’的一声,他马上就在外面喊:‘安华,快点来,快点来!’我跑出去一看,他拿把斧头,把他的手指头砍了。他说:‘安华,快给我拿纸来!’我就拿纸给他。铺开了,他马上就写了几个字:‘从今后我再也不打架了。’当时他那个脸色卡白,冷汗刷刷流下来。再看他左手的食指,还有一点点皮连着,吊起在那儿。当时就送他去医院,也没有麻药,就用针缝起来。一周之后又感染,整个手都肿了。再送到县医院,还是把那截手指给取了。陈新忠现在下岗,生活过得比较艰苦。回重庆之后,我们都喜欢参加知青活动,他从来不参加。这件事,给他心理造成了阴影。”
听到这里,鸟都飞走了,不忍再听。而我们仍静静坐在安华身边,对这位兄长和他当年的同伴肃然起敬。
安华继续说道:“大约半年之后,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组织了一个回访团,成员都是各团选出来的‘精英’,到重庆回访知青家属,也到我父亲所在的重庆第一纺织厂去了。当时,厂长、书记都在,还有回访团的人,在大礼堂开会,接待支边青年的家长。我父亲一听是参谋王德成来了,也不管厂长、书记在不在,马上冲上去质问:‘哪个是十五营的王参谋王德成?’王德成说:‘我是。’父亲就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我就是陈安华的父亲!我儿子在你们那里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们要采取捆绑吊打、鸭儿凫水这种法西斯行为?!不仅如此,你们还说我在重庆犯了错,来吓我儿子,要陈安华与我划清界限。你们居心何在?王德成,你给我说清楚!’
“我父亲跟我是一样的性格,也是不怕死的。就这样指着王德成的鼻子大骂。王德成马上赔不是,说:‘对不起,是我们的过错,是我们的工作没怎么做好,我们要改正——回去一定好好照顾陈安华,照顾好所有知青。
“后来王德成回去,开大会的时候还专门喊我去,会后又跟我谈心……”
王德成还在与陈安华谈心,不知谈了些什么。安华还在回忆,可不再说什么。他又点了支烟,吞云吐雾,也吞噬着回忆。
天黑了,安华请我们吃饭喝酒,酒桌在沙坪坝公园,也在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
酒后,我们送走了鄢然和晓淇。临别时,我答应会将今天的一切,相片与文字日后寄给她们。她们欣然离去。我又跟着安华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