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祭 (1)

我的朋友正在墓园等我,我听见他们在土中呐喊,知道和他们一起埋葬的,还有整整一个时代。红旗在泥土下飘扬,战歌激荡,可周遭的世界,已经冰凉。泥土之上,草木茂盛,换了人间。而所有这一切,都在重庆沙坪坝公园的一片墓地悄悄发生。寂静与喧嚣,死亡与生命,在此互相依存,相互印证。

我换上了一件白衬衣前去扫墓。那些无辜的青年人,“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而死后又是何等孤独。我总感觉他们还活着,活在黑暗的泥土中,唱着当年的红歌。

我请来一位向导,陈安华,1954年出生,当年插队去西双版纳的重庆知青。安华身材瘦小,性情温和,而说起往事,充满时代气息。而走向公墓时,他变得少言寡语。

从朝天门出发,来到沙坪坝公园,一路上气氛和谐。一辆辆警车停在路边;随处可见的岗亭里,警察们正站在太阳伞下观察着四周动向。从他们眼皮底下经过,感觉自己像一条漏网之鱼。眼下,重庆正在“打黑唱红”。可泥土下的红歌,谁来倾听?

来到公墓门前,才发现铁门紧锁。门前站着两位女大学生。

“门锁了,进不去!”她们说,眼睛仍望着栅栏门内。

我们停下来,扶着铁栅栏和她们说话,可没说两句,我就听见铁门内有人在叫我,好像是一位童年的朋友。还犹豫什么?只有翻越铁门了。骑在铁门上的那一刻,感觉身轻如燕,瞬间回到童年:天特别高,四周林海茫茫,林间花草低语,鸟鸣惊心……落地才发现,这里显然不止我一个人;尽管走在地面草丛中的,只有我一个。

我很孤独,而比我更孤独的,是地下的那些朋友,那支队伍。双脚一落地,就如同踏进梦中泥土:芳草萋萋,碧树森森;拔地而起的,是纪念碑,还是参天大树?树木与石碑长在了一起,青藤缠绕;一些漂亮的鸟儿在空中鸣叫,带来些许安慰。

这里埋葬着当年“‘八一五’红色战斗团”的红卫兵、工人和家属,他们均死于“文革”时期那场血腥武斗。凝视墓碑,不知不觉双膝已碰到泥土,我感觉这样才离他们更近,好与他们促膝谈心。而今日他们不言不语,只潜吟低唱;红旗在泥土下格外鲜红。

午后的阳光在绿树草丛间织出一张丝网,蜻蜓、蝴蝶翩翩飞舞,像是在询问: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而眼前的墓碑沉默不语,却说出了一切。

阳光打亮一块敦厚的石碑:上方挂着一颗红五星,下面是一支燃烧的火炬。墓碑正面用庄重的颜体写着:“为人民而死,虽死犹荣。”一群墓碑围绕在四周,与树木一同生长。

然而每一座墓碑都是孤零零的,如深山隐士,沉浸在自身的世界里,对周遭的变迁浑然不知,也并不知道身边还有那么多同伴。风一吹,树木与石碑都轻轻晃动,分不清彼此。

人影又停在一座青苔斑驳的墓碑前,碑上的火炬残留着红色,腰间的浮雕上写着:“□□总部”,“汽配红联”。前面两个字已经剥落。墓碑中央,从左向右依次写着:“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牺牲”;“张金奎、周树荣烈士之墓”;“一九六八年五月十六日”。墓碑下面有两层石阶,2011年6月28日午后,一层布满青苔,一层覆盖着棕红的落叶。

“申叶明烈士之墓”像一艘沉船,刚刚出土,又坠入深渊。船上长草,草丛中的牵牛花,牵出时间与思念。

旁边的墓碑像一座冰雕,冰冷阴暗。青苔已嵌入石头,碑文中的“无限风光在险峰”的“险”,如今看来,依旧险恶、险峻。墓碑背面,无字无诗,却睁开黑色的眼睛,注视着你我和眼前的世界。

这是怎样一个世界?尚未燃尽的红烛倒在地上,如颗颗红心,骤然寂灭。“烈士纪念碑”下,姓名已全然消失,剩下断壁残垣,覆盖着绿叶、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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