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从长江上看,北京是一座偏远的小镇,我现在就要离开这座被污染的小镇,去往一个清新辽阔的地方,长江。江水对我来说,弯弯曲曲,已流成“一”字;一条河,一根飘扬的柳枝,近年来她屡屡受伤,眼看就要被折断,我不能不去——

从前有一只海鸟,飞到鲁国近郊栖息;鲁国的王侯为了欢迎它,在宗庙里设宴款待,演奏《九韶》,并备下祭祀用的丰盛美食。可这只海鸟看见了,却头晕眼花,心怀忧伤,不吃不喝,三天后就饿死了。我在北京的处境也是如此。

北京,曾是一片碧海青天,我心中的海鸟从这里诞生。然而世事多变,我不敢多梦妄言,我的活路便是出走。

从前鲁国的王侯按自己的方式养鸟;而今我以养鸟的方式来养自己:让海鸟栖息深林,遨游沙洲之上,吃泥鳅和小鱼,随鸟群队列奋飞或止息,选择自己舒适的居所。这也是先辈所指引的道路。

我的路,在天上,也在地上,如飞鸟和影子并驾齐驱。昨晚,当我背着行李走在北京西客站的人流中,望着候车室里饮酒、打牌、汗流浃背的人们,忽然从脚底感到一阵清新。“真人之息以踵”,这种体验,一上路就有了。

回忆昨晚,江水流到脚下,只因你踏上去往长江的旅程。回忆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而这样一呼一吸,你就感觉到身边每个人的气息,他们的忧伤和他们心底的思念和委屈,连着九泉之下的花香鸟语。

这样一呼一吸,你的目光就穿透屋顶,看见芸芸众生温暖的生活,升起朵朵青云。这样一呼一吸,躺下便拥有充实的梦境——“双脚伸进菖兰花丛,他睡着,面带笑容,像一个病弱的孩子脸上的微笑……”(兰波)我就这样躺着,躺在去往长江的旅途中。

昨晚车速太快,看不清一闪而过的站牌,一看便头晕;今晚,列车终于慢下来,或许还因为空气清新的缘故;我起身就看见“流溪场”,达州附近的一个小站,看见熟悉的清溪,溪边小楼,在山间唱着歌儿,沉入漩涡。

我又看见了久违的长江、嘉陵江,棕红的江水从窗前一晃而过。

不多时,窗前又出现“磨心坡”,心形的草坡被风云打磨,玲珑剔透;让我想起从前在江边捡到的一块三峡石,活脱脱一颗红心。磨心坡还在岁月里打磨,列车已进入山洞。

额头贴在黑玻璃上,就看见丝丝缕缕的涌泉;岩壁渗出水墨:有人思索,有人哭泣,有人欢歌。黑玻璃上,我又看见迁徙的队伍,翻山越岭,穿过橘林与山间坟冢。而我只能像一只虫,蛰伏在土里,除了梦,什么也不做。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竟有人以为这“回避了死亡”,是“儒家文化最大的致命伤”。我想,这就好比一个孩子要天上的月亮,母亲拿给他一面镜子,让他从镜子里看月亮。可惜这孩子偏将镜子摔在地上,说这不是月亮。

我不与他们为伍,也不想和他们争论;只想凭真心与思念,穿越生死,去寻找故人。

我越来越无视大千世界,只关注车窗上的雨滴,关注它们从何而来,落入谁的心里。

满窗江水,在夏日清晨静静围绕着我。热泪盈眶时,江中热土,都唱出风雅颂。

满窗江水,融化了是非功过。静坐窗前,看黑夜与白昼友好往来,我也要去看望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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