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花地册子》 第三章 师友之间(11)

回想起来,这些年里有幸认识世间的几位畸人,他们的见识、品位和价值观念都与流俗不同,我因此才能有点长进。前面讲到的都是,末了还要添上一位洋人,就是François Morin。Morin这个名字在我的文章里也屡屡出现,以致我的表哥从美国回来,见到我就问Morin是谁。他是法国人,我在公司打工时,他在公司代理的一家法国工厂任地区经理,所以我们先是工作关系,而且开始很不融洽,因为他这人做事每每不合商场上的惯例,你若循常规则无以适应。不光是我,几乎整个公司的人都这么看,称之曰“那个破法国人”。一九九四年春天我陪他去上海出差,傍晚往外滩一走,路上忽然谈起法国一些作家来,我才发现他原来在文学方面造诣甚深。那天风很大,我们却在外面谈了很久。我提到一位作家,他便一通议论,所言独出心裁,与以往在书本上所见到者多有出入。原来他根本不是商场中人,而且虽然混迹多年,竟然格格不入。他对我写些东西能发表,能出版,很感羡慕,叹息说自己还不得不挣钱养家糊口。我给他起过一个“傅默然”的中国名字。此后他来中国多趟,我去法国三次,此外还一同去过日本,彼此之间谈话很多,我不过偶尔记录下来一二而已。

我在法国留下的较深印象,大多与Morin有关。例如一起去卢浮宫,他详细告诉我他发现那个金字塔入口与周围建筑有什么关系,比如塔的形状与两侧塔楼顶端的钝三角形相协调;站在宫殿门洞外口看金字塔,塔尖与对面三楼顶部重叠;站在内口看,塔尖又与塔楼的三角形顶端重叠。还有一次去凡尔赛宫(他家就住在那附近),正是傍晚时分,我看着暮色中那些树木,第一次觉得还是古典风景绘画逼真,印象派画的倒好像是想象的了。再就是在尼斯附近偶然来到马蒂斯设计的小教堂,这我已经写在关于画的小书里了。后来他跟我更多谈论绘画,有关高更、马蒂斯、德·斯塔尔和苏拉热都曾详细论说,但他最喜欢的画家还是马列维奇。Morin信东正教,把俄罗斯文学艺术看得比法国的更高,他当时的太太是俄罗斯人,有一次聊天,我提到蒲宁,她却说最具俄罗斯特色的是列斯科夫。她对在巴黎的生活很不满意,对我说“这里没有文化”。那天我们瞒着她去了“疯马”,事先Morin有点紧张,他也没去过,怕学坏了。结果却很释然,因为只看到美,而且是世间最美的东西。我后来喜爱古代无伴奏的宗教歌唱,也是受到他的启发。有一次我们到巴黎的克隆尼博物馆,在古建筑里听一个音乐小组演唱十一世纪法国的宗教音乐,至今难以忘怀。Morin在尼斯曾带我到东正教堂看弥撒,我体会到俄国文学的两大主角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好像不过是要把这庄严、繁复、恢宏和深沉的弥撒过程记录在纸上,而记录下来的终究只是余韵而已。Morin最不喜欢“安排”二字,要他帮助做什么计划都极力抵制;非得安排不可了,尤其是涉及文化问题,却又搞得相当繁琐。有一次我计划独自到外省一走,要他提点建议,他打了不知多少电话向朋友咨询。其实我此前只去过地中海岸边和罗亚河谷,他随便指个地方也就是了。末了提出还是去布列塔尼罢,在韦桑岛体验一下大西洋如何荒凉,另外在坎纳克看看古人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留下的一排排大大小小的石头。坎纳克真是个奇特之地,我本来只准备呆一天的,上午看石头阵,下午去博物馆,但赶到那儿只差半小时就关门了,博物馆的售票员说,这里内容太多,太精彩,你还是多停留一天,明早再来慢慢参观。我觉得这个人也有点儿像Mor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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