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段插话,即二哥和我有段时间曾经写着玩儿过,但这其实与所谓“创作生涯”无关,只是我们之间的一种游戏。他年长我五岁,是我当时惟一的游戏伙伴。先是在棋子上贴些编造的人名,演习类似《东周列国志》的故事,不过国度和情节都出乎自己的幻想。后来觉得写下来更有意思,于是就你一段我一段地记在小本子上。二哥在乡下读过一部《荒江女侠》,回家来又借到《七侠五义》、《小五义》和《续小五义》等,特别投入,自己不免手痒,于是幻想国的故事写了一半就撂下了,又来写武侠小说,仍是由我来配合。开头大概是模仿《荒江女侠》,可这书我没读过,不知究竟,等轮到我写了,只好胡编起来。当时我很迷恋章回体的形式,也学着诌了几个对句。我家房子顶棚一角破了个窟窿,我们每轮流写一段,就爬上被垛把小本子藏到里面。有一次被父亲发现,他担心有违禁的内容,特地取下来检查一过,但并没有予以制止,大概是没有什么问题罢。其实我们自己也很谨慎,记得我给一个人物取名“徐汇青”,二哥接着写时,怕被人误认为“江青”,遂一一改为“徐洹青”了。拢共写了六七回的样子,不知怎么中止了,这些本子后来也丢掉了。但是以后赶上失眠的时候,我有个自我疗治的方法,就是编故事给自己听;这其实还是当年和二哥合编的幻想国故事的延续,虽然距离那时已经很久远了,就连二哥离家出走也整整二十二年了。这故事真长——或许是我想念二哥的一种方式罢。
再过一年,我开始学写长篇小说。仍是以学校生活为题材,人物和情节也是父亲给设计的,书名叫做“阳光下”。整整写了一年,用的是父亲从黑龙江带回来的稿纸,一页三百多字,总共将近有一千页。我从那时起养成个坏习惯,一张稿纸不能有任何涂改,写错字就团掉重写,结果扔得满屋都是纸团,记得有一次外祖母来,看到这情景,曾好心对我说你想好再写行么。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都写了些什么了,而且也不明白,既然是胡编乱造的,怎么会有那么多内容可写呢。我最后重看这稿子,是在十五年前,不免很是感慨,内容不必谈了,就连遣词造句也那么拙劣,真是把好端端的少年时光都糟蹋了,于是就把它给毁掉了。不过当初父亲却对我寄予厚望,专门给我写了一本《创作断想》,谈论小说的创作方法。这本书有六万来字,分主题、结构、人物、情节、语言、手法等章节,当然不免受到正统观念的影响,但其中对某些作品如《水浒》和鲁迅小说的分析,还是颇具独到之见的。
此后我又写了一部长篇小说,那时母亲在街道办的废品收购站当会计,一月挣二十六块钱,我便取材于她这段经历,写了北京一条小胡同里几家人的生活。她有一位同事,名叫杨嘉平,回民,是一位著名金石家的遗孀,她们都是落难在此,所以相当投缘。杨大妈病逝于一九八九年五月,我的《挽歌》中那句“还要为无名老妇写一行苦寒的诗”,就是纪念她的,这里附带说明一下。我开始写这小说是在一九七五年末,父亲要到重庆去,临走前帮助我编成故事提纲,我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当时我最崇拜老舍,也想用北京口语来写城市底层生活,但是发现《骆驼祥子》里的许多说法,与现在已经颇为不同,不能照搬,还得靠自己在实在生活中体会。于是就留心胡同里老头老太太们平时的说话习惯,随时加以记录,然后用在自己的书里。我写作时经常给父亲写信请教技巧问题,父亲的回信每封都有七八千字,实际上是一批论文,探讨的问题较之《创作断想》更为深入。我写了大半年,只完成了计划的一半,有二十多万字。接着赶上唐山地震,家中别无损失,惟独我在逃难之际把记有故事梗概的本子给遗失了。此后母亲和我得到大哥的女朋友(即我后来的嫂子)的帮助,在她上班的工厂的抗震棚里住了一个月,这小说的写作也就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