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花地册子》 第二章 创作生涯(1)

一九七二年四月,我和姐姐结伴去江南旅游。车票买到杭州,途中在南京、无锡、苏州、上海分别下车,各玩一天。每天每人的预算是一块钱。记得在无锡去了鼋头渚,那时还没见过海,觉得太湖好大的水,好大的浪,不免有些激动,打算留影一帧。可是拍照片就不再有吃午饭的钱,商量之后,还是留影要紧,于是饿了一顿。住的旅馆有十几人一间的,有几十人一间的,在上海的一晚则干脆在火车站的长椅上凑合了。到了杭州,住在母亲的老朋友周姨父家,吃住都好,待了将近一个月。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出门,当时还在上小学,大概又是父亲写的假条派了用场罢。我的家境并不富裕,因为记得返京时带了一块钱,为在火车上吃饭之用,我舍不得花,一路饿着回来,父母去车站接我,见面便问身上带钱没带,遂将这一块钱交给他们了。这种情况下父亲却肯让我们出去旅游,这要算得他对子女特殊的教育方式,“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本来是他自己信奉多年的人生哲学。

远行一趟,自然长了不少见识,但在我却另有一番重要意义,就是引导我开始了创作生涯。返京之后,生活如常,常常回想起在江南的见闻,希望记述一些下来。前面讲过我向来怕写作文,现在却自发地要创作了,似乎有些奇怪,其实不然,我所抵触的乃是别人发下来的题目。这样一共写了将近十篇游记,父亲逐一修改,让我重新抄好,由他给订成小册子,并冠以总题目曰“春晨”。这原是他自己当年学习写作时的习惯,后来我看他在《关于我写诗》一文中说:“这一年我写了许多诗,自己珍爱地装订成了许多个本子。”此外还说:“现在我也常常劝告年轻的朋友,把自己的习作抄写成册。这是自己走过的脚印,常常看看只有好处。”我这最初的习作早已遗失,当然原本也没有保存的价值,因为写的时候已经觉得很幼稚了。不过回想起来倒有一点意思,即我学习写作居然是从游记起步,而后来我最不喜欢的便要数这种文体了,还曾写过《谈游记》一文约略申述这方面的意见。我在文学方面所排斥的,多半都是曾经热衷尝试的东西,正所谓不惜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这至少可以说是有点经验教训在里面罢,不是人云亦云地跟着时尚跑的;至于经验教训总结得正确与否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年夏天,父亲在家闲居无事,起念要教授子女们学习写作。我们兄弟姐妹经常聚在院里的槐树下,听他侃侃而谈。主要讲怎么写小说,也曾讲到散文,但是好像没有人提出要学写诗。大哥和姐姐都曾记有笔记,可惜未能保存下来。我那时还小,只能算旁听生,可是若论习作,却要属我写得最多,大哥和姐姐大概各自只写过一两篇东西,二哥有一次也说要写小说,但是起了个头儿就停笔了。那时他们户口都在乡下,前途未卜,也难得集中心思;我却多少有点儿无忧无虑。我写了几个短篇,取材于学校生活,故事多半是父亲代为编就,无论主题还是人物设计,都遵循当时“三突出”之类正统观念。他还曾挑了两篇分别代投给《北京日报》和《北京文艺》,但是都被退了稿,有一次还收到手写的回信,指出问题所在,恰恰是没有做到“三突出”。可见父亲对这套所谓原则,并不能够真正领会。至于我就更别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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