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的一部分兴趣已经转向写诗了。这里要提到过士行,他本是我二哥的棋友,同时喜好文学,于是和我也有些来往。一九七六年春天,他说颐和园有株紫玉兰开花了,约我一起去观赏。看过之后,又往后山和西堤一走。颐和园最近十几年我没有去过,听说修复了苏州街,但我想这么一来,当年后山那种残缺之美也就无从领略了。西堤更不知弄成了什么样子,那时可是一湾浅水,几树衰柳,有些荒野情趣的。玩了一天之后,我们相约要写诗以为纪念。我已经读过一些诗,其中包括父亲的两本集子《故乡》和《初雪》,对他创体的八行诗很感兴趣,于是就用这种形式写了五首小诗,凑成一组。这是我学习写诗的开始,得到过士行不少鼓励,他该算得我这方面的第一个读者。顺便说一句,这时正是“四五”前后,可是我被写诗吸引住了,一共只去过一次天安门广场。八行诗是押韵的,母亲特地为我抄过一部《诗韵新编》,整整抄满两个笔记本,我由此得到不少便利,“京韵十三辙”也就烂熟于心了。后来母亲还用毛笔给我抄过一遍《老子》,那时她练的是苏体字。
那年父亲本来是要回家来的,可是刚刚抵达武汉我伯母家,就听到唐山地震的消息,只得停留下来。我在抗震棚里的生活实在太苦,于是去武汉投奔父亲。我随身带了父亲谈小说的那些长信,他订为一册,题为“管见集”。《管见集》与《创作断想》以后一直留在父亲身边,一九九三年他罹患肝癌,姐姐和我去接他,在他的客厅里住了几个晚上。半夜我起来翻找父亲的稿件,看见了这两部稿子。我稍一犹豫,放回了原处,只带走了后来编为《沙鸥谈诗》的那些文章。于是它们的下落也就不可问了。在武汉我们不大谈论小说,兴趣都在诗上,这多半因为我的堂兄王亚非也在学诗。他在一个文具店当店员,已经写了好几年了。我在武汉住了一个多月,与他相处甚为投机。王亚非的文学观念与时代多少相左,记得曾经在给父亲的信中讲报刊上发表的都是“庙堂文学”,而为父亲大加批评云。他写过一组共计一百多首的诗,带些忧郁色彩,个别篇章则近乎阴暗。相比之下我写的却要明朗得多,可能尚且缺乏人生体验罢。说来我写诗不比写小说,始终未曾以正统观念自行约束,而单单是要表现一点美感而已。除了受父亲很大影响外,最喜欢的是王维和杜牧,写的正是那一路游山玩水之作。此外还有李后主和李清照,我有一本《南唐二主词校订》,王亚非替我借来《全宋词》,我从中抄出了全部《漱玉词》。两位的作品十九能够背诵。在武汉我们陪父亲到长江边和东湖等处游玩,都写了诗。此前父亲写诗都是秘不示人的;这次写的是山水诗,我也就有机会看到了。
十月,我随父亲溯江而上,历时五天,来到重庆。船到宜昌停泊一夜,父亲忽然牙痛难忍,我们上岸去找医院,好容易打听到一家,却不见一个人影儿,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老远才有一盏昏暗灯光,这番历险经历,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轮船沿途停靠码头,我们都要下来走走。当时去过的奉节、万县,不少景观现在都因修三峡大坝而淹没了,最可惜的是石宝寨只是遥望,未能登临,据说如今成了江中“盆景”,也就没有当年的险峻和奇绝了。在奉节爬上一坡梯坎,父亲向一个小孩儿问路,回答说“稀拽拽的”,父亲便向我赞叹四川方言何其丰富。说来他的情绪表达总很真诚,同时也总是有些戏剧性的。一路景色奇特,我们各自写诗三十多首,到重庆后,父亲专门抄成一册,他写了序,我写了跋,取名“二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