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下午,我和他聊着,究竟聊了些什么呢?聊得最多的,现在想起来,还是编辑和写作。他对我说,他这辈子,还想创办一份刊物,刊物的名字叫《少数》。他问我如何,我说当然好,相对于《多数》,那是绝对好。他笑了,他问我,到底想说一些什么?我说我所想到的是除了他所说的少数,那些思想上的少数,那些追求精神的少数,这个国家还有一些令世界都震惊的少数,如秒杀豪华轿车的少数,买几万元一件衣服的少数,买上万元一双皮鞋的少数,住上千万甚至几千万傍山临水别墅的少数。他说我故意和他抬杠,我说是,任何事物都有两面。他问若是我来办,我有什么具体想法。我说若是我来办,那我更想办《个性》《个人》《个体》或者叫作《某个》也行。我觉得在中国,自古以来,少数也好,多数也好,都是容不得个人的,容不得个人的不同意见,容不得个人的特异生命。再说,少数和多数,也非绝对不变的。少数可以变为多数,多数也可以变成少数。少数时他们是这样,多数时也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这种情况在中国可以说是屡见不鲜。中国多的是群众,少的是个人,少的是个人特有的立场,少的是个人格外的意见,少的是个人的不同思想、不同主张、不同主义,还有个人应有的尊严。中国如果有个人了,有了个人的这些了,中国的少数也会变,中国的多数也会变,中国的群体也会变,整个中国都会变。那时的中国会是一个由独特的个体构成的统一坚实的整体。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我的认识、我的这个个体的意见。他说他喜欢这个意见。他真的是谦虚的。他的谦虚是那种活到一定年纪的谦虚,你没活到那个年纪你想学也学不好的。
十年之前,他曾经将他改定的一篇旧作重新公开发表了。发表后,他寄我,嘱我看一看。我看后将感受写成了一封公开信,发在《三湘都市报》上:
燕郊先生:
你好。发表在《创作》今年二月号的长诗《妈妈,我,和我唱的歌》拜读了。
你要我多提意见,我却不知如何说好。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意见也就越来越少,用各级领导的话来说,人也越来越成熟了。
总算成熟了。已经四十八岁了。好不容易才成熟的。你却要我提意见,而且要我多提意见,不是又把我拉回去,拉回到那种不成熟吗?依不少人的眼光来看,成熟的人是不会随便提什么意见的。要提也是尽讲好话,讲人乐意听的好话。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对我这号人。我虽然已经成熟到能把自己的嘴闭住,不去评说别人的事情,但若真的给我机会,要我提出自己的意见,恐怕我就很难保证说得恰如其分了。
我心里很清楚我还是很不成熟的。跟你讲句老实话,也许我这一辈子想成熟都很难了。借用他人的一句话:“他还没有长大呢!”但愿老天多给时间,让我能够长大才好。
你应该是长大了的。你都已经八十了。八十岁还长不大,在某些人的眼光里,怎么都说过不去的。不过,看了这首诗,我就不敢保证了。如果从诗看你的话,你好像也不大,或者长得不够大。你在你的心灵中好像还是一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