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信后半年,他就病逝了,我去参加了追悼会,回来写了一点文字:
参加了彭燕郊的追悼会才真正地感觉到他是真正地走掉了——永远。
追悼会遵照他的遗嘱,播放了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第二乐章,悲怆的音乐表达了他生前的忍耐坚强,表现了他那含蓄的不被命运打倒的笑容。
去的路上,我心想,会放什么音乐呢?我想应该是《送别》——夕阳山外山。后来,果真放了这首,可惜奏得太急太响。
悼词中说他是一个纯粹的诗人,纯粹对于他,确实一点不为过的,只是可惜这个词在如今的社会上已经被人用滥了。
还朗诵了他的诗,又感受到了他的心情以及他的语言的张力和那放射的冲击力。
去年九月他来信,想要到我这里来,想要和我聊一聊,我说不行,这怎么行,还是我去你那里吧。后来,我先后去过两次,具体日子说不清了,两个下午,两个人,对坐着,乱扯着,一直扯到天断黑。他后来又来了电话,还想要我去,可是,我却因为事多,一直没有去。今日想来,真是遗憾。人生就是如此吧,就是如此的遗憾吧。
扯了一些什么呢?扯到很久很久以前,扯到眼下的一些人事,还有可以设想的未来。
扯得最多的,当然还是诗,他的茶几上摆了好多诗——朋友送他的,各地寄来的。
我知他心里的想法,可惜我仍忙于俗事,无法深入他的心——他的那颗无羁的诗心。
他很遗憾吧?我也很遗憾。一个诗人的那颗心,若不全身心地深入,你是很难把握的。
何况他,写得那么多,而且那么好,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他在我的心目中,就像李白、杜甫那样,一生都在写着诗,从生写到死。
也曾谈到死,他哈哈一笑,我也望着他直笑。死对一个诗人来说,真的不能算得什么,诗人看重的是他的灵魂。
他的灵魂就是诗。他的灵魂摆在这里,你真的能好好看吗?
开完追悼会,又回到家中,打开他送我的诗文,又翻到了这首《家》,我第一次读他的诗,就是读的这首《家》。
家
——给一个在动乱中失掉家的人
小小的蜗牛
带着他小小的家
世界是这样广大
而他没占有一寸土地
除了这小小的家
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
这小小的家
他自己的血肉的一部分
像他自己那样的小,那样的轻微
那样地容易受到攻击
这小小的家,谁知道
哪一天会遭到毁灭
果然,残暴者出于一时高兴
一时高兴而异想天开
或许仅仅为了消遣,下了毒手
小小的蜗牛的家成了碎片
凄凉地,瑟缩着
在天光里,裸露着他那软弱的身体
满身布满伤痕,茫然地蹒跚着
这垂危的流浪者,真正一无所有了
一颗沙子也能够伤害他
一片草叶对他也锋利
这一道道堆叠起来的伤痕,难道
就不能给他多少增添一点自卫的力量
人们常说,家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如今,他该感到轻快了吧
谁知道呢?可能,习惯于轻快
并不比习惯于沉重容易……
他的诗心是不死的,我对自己这样说——无论处在何种环境,无论天堂还是地狱,他的诗心是不死的——我对他人也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