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远方退回的一封信(2)

当然,小说绝不是对日常生活的简单截取。它还是需要一个踏板,令自己有一个叙述的基点,就此起跳。那只虫子,便是卡夫卡的踏板。同样,朋友讲的这件旧事,如果要将其敷衍成一篇小说,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失踪,就将成为核心的推动力。

一个人失踪了。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谈不上司空见惯,但也算不得惊世骇俗。我看重的不是“失踪”,是这个失踪的“莫名其妙”。正因此,才激起了那些同事们以及我的兴趣。这个失踪者为我们设置了一个谜面,请大家猜谜。但是,他走失的原委,却一定不是我预计中那篇小说需要回答的问题。我将始终让谜底留在背面。令我着迷的,是如何以小说、以一个短篇的形式,将这个谜面叙述得旖旎动人。

到了这一个层面,我又要反对在小说中推演庸常的现实逻辑。一二三四,因为所以,那是说明书和使用手册。而小说关注的世界,恰恰应当是那种“莫名其妙”的世界。它流连于这个世界发生事故的现场——喏,时间突然在某个节点不为人知地颠簸了一下,那里,才是小说家应当去游历一番的领域。

但大多数读者的阅读期待也许却在这里:他们渴望知道答案,甚至,是在渴望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越妖怪越好,从中,他们可以获得那种“脑筋急转弯”一般的阅读快感。当然,这种期待也无可指责。但小说家应当有小说家的自我期许。“脑筋急转弯”不是一个小说家的特长,尽管有些天才具备那种将东拉和西扯天衣无缝拼凑起来的能力,但那样的小说,总是令人不快——太天花乱坠了。在这个意义上,大多数读者都会为难一个严肃的小说家,抬高——实际上是拉低了小说家的水准,让他们心目中的小说家去讲一个有头有尾、高潮迭起的传奇故事。

我之所以不愿意在一篇小说里探索那个谜底,只是因为,我相信,促使此君飘忽来去的原委,一定不会太过复杂,无外乎是那些个一二三四,最过分,就是他疯了、傻了、神经了,而疯傻神经的原委,又要回到那些个一二三四。于是,不知道也罢,知道了,反而是对那个华丽谜面的损害。我们都有过类似的体验吧:当某个繁复的谜语被一个简单的谜底揭开后,自己不但要接受那种被当作傻瓜愚弄了一番般的沮丧,还不免要生出些轻微的厌恶与乏味之感。

不错,小说的基点与核心推动力,是需要一些引人眼目的异常,但就此展开,却务必回到日常。如果一脚踏出,就被推动力扔到了月球上,在我看来,小说便失败了。这件旧事很令人满意,因为它循环在最为琐碎的尘世关系里,并且呈现出人间的热闹劲儿。兴师动众开始了,猜测开始了。兴师动众的结果是,“有人因此被评为了先进”,多么自然,然而又多么令人啼笑皆非。猜测的结果是,一幅逼真的世相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去深圳了,为什么一定是深圳呢?此间蕴含着北方贫瘠小镇对于经济发达地区的想象;出家了,呵呵,知识分子千年梦想之一种;恋爱了,有什么好说的呢?这是年轻人匪夷所思时最习以为常的动因。我们几乎可以在这纷纭的猜测之中,一览整个时代的普世面貌。由此,小说“以小见大”的原则就将得以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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