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写东西,一向为尊者讳,尤其是后辈子女写父祖辈,更是敬畏小心,唯恐稍有不慎损及大人圣名,但是却大多都不能把父祖辈从伟大和平凡中剥离开来,有情感观却无历史观。高更的小儿子保罗,虽然也写了本《我的父亲高更》,但是这个高更生前从未见过的小儿子,却“不愧是高更的种”,虽写父亲,眼里却不全是父亲。在书中,保罗写道:“七岁时,我所不了解的父亲已经成为高更,当我试着去画他的肖像时,我不是那个爱父亲的儿子,而是我自己,我把他看成艺术家高更,一个一生都在积累艺术经验、把一生奉献给艺术的男人。内心的许多声音,好与不好的影响汇聚在一起,引领我走向正确的道路。”九泉之下,高更当为有斯子而欣慰。
高更也许比谁都明白,生前早就已经看清楚了艺术是怎么回事,所以在《诺阿诺阿》的“补录”部分中,他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艺术作品后。真实,肮脏的真实。”正像毛姆在小说中所说的:“制造神话是人类的天性。对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如果他们生活中有什么令人感到诧异或者迷惑不解的事件,人们就会如饥似渴地抓住不放,编造出种种神话,而且深信不疑,近乎狂热。这可以说是浪漫主义对平凡暗淡的生活的一种抗议。”生活太无聊了,大多数人都太没有勇气了,所以世人需要用高更来满足自己。但高更不愿当神,无论被造的神还是自造的神,他肯定知道死后会被拔高,会被书写,会被颂扬,所以生前就准备了一记当头棒,就是一本《诺阿诺阿》!
此刻距高更的年代已过去一个多世纪,风云渐渐飘散。今天的艺术家们已没有高更那般自省,不满于待功成名就后被书写,提前进入了“祭祀”自己的行列之中,不愿读书也罢了,却热衷于写书、编书、出书。在大大小小的书店,也许你随处可以看到艾未未的《此时此地》、方力钧的《像野狗一样生存》、蔡国强的《我是这样想的》等等。当然,这些书写还是相对真诚的,更多的艺术家们写书出书,只是一种宣传、炒作、利益延伸、自我看重,内容实在是不堪一击。
不过,即使我们的艺术家是出于真诚的书写,就写法和所写而言,我也确实不愿意恭维——当然我不都懂他们的艺术,但是从读者层面来说,我倒更欣赏西方艺术家和1949年以前中国艺术家的做法和写法,在他们的文字里我可以读出一个结实的人和一个仿若能置身的时代。
譬如杜尚,事实上,杜尚其实并没有怎么写作,但是他的思想却波及遥远。看过《杜尚访谈录》的人都知道,他的思想更接近于一种禅境,遇佛杀佛,遇魔杀魔,以四两之力拨千金之鼎,他没有贪欲,也没有著述传世的贪欲,但是他却传世了。在我看来,杜尚更接近于古人的表达,述而不作,孔子或者苏格拉底都是如此。和古人相比,中国的当代艺术家还太缺少一种学样和人世的历练。康有为不是艺术家,也不是书法家,但是康有为的书法无人能敌,是因为他把一生的风雨跌宕都连到了字里,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中国书法界自古至今鲜有人能够匹敌,即是他把对政治和身世的理解全部都书法化了、线条化了,所以点画撇捺,都是白马银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