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库切,“他几乎像修道士那样自律和勤奋,不喝酒、不抽烟、不吃荤。他骑自行车进行长途运动以保持健康,每天早晨至少伏案写作一个小时,即使周末也不例外。在冷若冰霜的外表下,他的内心世界非常丰富,大脑思维高度活跃,总是在不停地尝试新思想,这种活跃与尝试外化为他脚下飞转的自行车轮子。库切是一个自行车迷,在开普敦期间,该城每年一度的自行车赛里少不了他的身影”。(《人民日报》,2003年10月31日第十五版)然而我所喜欢的这位作家,当时还默默无闻(至少我这样认为)——这当然是媒体和文化交流上的障碍。我在1991年的乡村拥有诗歌、单车、青春、梦、黑夜……而单车是其间的中介,它将我与这些事物联系起来。当时广西有一本诗歌民刊《自行车》,创办它的人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非亚。
一个骑单车去乡下中学上班的年轻人,在路上会遇见什么?夜行的小动物血肉模糊的尸体——肇事的司机早已远去,浑然不觉;易发事故的拐弯路段,一个挑担的无辜的农妇和一个孩子(他有一双聪慧的眼睛)——平常的生命销迹于地球,让那个闯祸的人终身活在悔恨和歉疚中。这条公路,不很平坦,中间有几个陡坡:当我的单车爬上来时,汗水已经洇湿了我的肩背,混合着年轻的身体、香皂和油菜花的气味;当我从坡顶往下俯冲,单车像是张开了两只欢快的翅膀。我的单车超越一个个路上的行人时,我感到了它的那份骄傲和优越感。有时与对面骑车的人交臂而过,我们互相之间以微笑致敬。有几次,我的车把刹车失灵了,或者冲撞在一块石头上,或者在拐弯的时候没能控制好速度,总之,我被摔在地上,膝盖磨破了,单车滑向一边,后轮还在(像白亮的溪流一样)转个不停。一个骑车不断在路上往返的人,他所见的事物已与他的生命建立起了某种内在的联系,他知道前方路段岔口的一个避雨亭,在一排茂密的榉树下有一眼清甜的山泉,山泉前方几十米处有一片墓地,经过村公所门口的时候,他经常看到一个穿桃红色衣服(在门口张望)的姑娘,一个路边的简易杂货店,他有时会停下来买包烟抽两口又重新上路……他在路上的往返、思考,丰富了他的内心世界。他知道,他现在所经历的将被永远打入记忆的冰窖,他终将会离开这里,离开这条公路,离开这辆单车,在别的地方,继续不知所终地奔波。
多年以后,我看陈果导演的影片《细路祥》,深化了对单车的认识。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的香港,八岁的祥仔常帮家里的燕记茶楼送外卖,为了攒钱买自己喜欢的电子鸡,他常常骑着一辆破旧、笨重的单车(与他单薄的身体很不相称)在街头飞奔。祥仔偶遇大陆“偷渡”来港的阿芬之后,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警察清理无证儿童时,祥仔骑着单车追赶阿芬乘坐的警车却错过了,车里的阿芬以为祥仔追的是救护车而并不想和自己说声“再见”,一个伤心的误会令阿芬意识到童年的结束——童年的结束意味着生活残酷的开始,而生活的残酷竟源于一场误会……那辆支在公路和主人公贫寒生活边上的单车,像是一件沉默的抗诉道具。这辆笨重的单车,在影片中反复出现,它暗示出生活的诸多况味,震撼人心。
我的这辆单车后来在家里被小偷窃走了。在晴天白日下,小偷直接从我家的客厅将车子推了出去。这是我丢的第一部单车,伴随着单车的丢失,我也不断地将一部分生活给丢失,我丢失的部分,命运并不以另外的方式进行补偿。生活在不断地改变,我已生活在另外一个地方,一个陌生的城市,仍然骑一辆单车上下班。我的女儿也已经出生,并在向祥仔的这个年龄突飞猛进。她常常骑着一辆小单车在院子里横冲直撞,而她的父亲,还在城市的大马路上飞奔。这条路,与多年前的那条乡村公路有着隐秘的联系,它们共同存在于大地上,磨砺着一个人飞转的车轮,也磨砺着他的青春、情感和梦想。
李晓君:作家。著有《昼与夜的边缘》《时光镜像》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