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
一
在我有记忆之前,欧家营或许都是寂静的,仿佛有永远的暮色罩着。
记忆的来临,或说欧家营的景物、发生的事情进入我的身体并无论如何也驱赶不走,是从我四岁左右的一天开始的。那一天,利济河两岸的白杨和核桃树的叶子,被密集的雨滴打得噼啪作响。有一条通往天边的利济河,就有一条通往天边的音响带。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利济河的狭窄的河床上,流水被一个个滩涂所阻挠,也接受着一蓬蓬水草频频的弯腰致敬——作为矮处的景象,它们似乎没把雨滴的敲击当成一回事。雨滴打水溅起的水花圈,总是比最小的漩涡还小,至于那些荡向滩涂的雨滴,它们的小躯体一直都是沙砾的过客,一滑,小脚一滑,就隐身到了沙砾下的稀泥之中。它们也是通向天边的,它们组成的景象就算连通了天庭,也不会轻易地解散。
那天,是我爷爷的出殡日。爷爷黑色的灵柩上站着一只鲜艳的公鸡,它们被人们高高地抬起,在利济河的河堤上朝着天边缓缓移动。灵柩的前面,是我们家族头顶着孝帕的白色队伍,大爹、二大爹、我爹、姑妈及他们的配偶,包括他们已经能独立行走的儿女,低着头,泪流满面,步履沉重,人人都在内心苦痛的簇拥下,与脚下的泥泞搏斗。穿着的草鞋、手杵的饰有白纸条的芒杖,往泥泞中插去,好像付出的都是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反过来看,却仿佛要把整整的一条河埂提起来。大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双手捧着装满了五谷杂粮的宝瓶罐,那里面装着爷爷今后维系千千万万年生命时光的粮食,他小心翼翼,如果脚下打滑,便先收腹,肩前倾,头低垂,死死地护住。男人泪少,女人悲声最多,谁都想灵柩里的人惊飞爬棺鸡,掀开棺材盖,像睡了一觉似的翻身爬起来,继续统领这支白色的队伍,可一切都为时已晚,灵柩里的人生命已走到了尽头。
在灵柩的后面,走着欧家营几乎所有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的流泪,有的没流泪;有的是亲戚,有的不是;有的是爷爷生前的交好,有的不是。送葬的人群,心中永远没有是非标准,人已死,只剩下恩,没有怨,更没有诅咒。陪爷爷走人间的最后一程,这是每一个人的义务……
记住这一切,我后来分析,大抵是因为我看见了送葬队伍中忽前忽后疯狂地跳着鼓舞的那几个青年男子。整个送葬的过程,因为岁数太小,我都一直被舅母抱着。开始时,舅母的泪水混合着雨滴,打在我脸上,再看着大妈、二大妈、我妈和姑妈及堂兄堂姐们大放悲声,不知是被阵势吓着,还是觉得别人都哭了自己不哭就不对,抑或真的对爷爷的离去感到悲痛,我也就跟着大哭不止,张得很大的嘴巴里灌进了太多的泪水和雨水,呛得直打喷嚏。后来,看见了那十几个跳鼓舞的人,我的哭泣便告一段落,以至许多年以后,舅母每每提及此事,都会笑着说:小孩子不懂事,爷爷去了,他还笑个不断,像遇上什么喜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