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君:1991年的乡间小镇(6)

单车爱好者

单车记录着一个人青春的梦想、存在的卑微感、对远方小心翼翼的(有时又是激烈的)探寻……一个孤独者,对单车所寄予的情感可以与相恋的人媲美。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个家在县城的青年教师(有的教中学,有的教小学),总是周一相邀骑单车去乡下上班。六七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像云翳下炫目的日光,划过空荡荡的乡村公路——这一情景,至今回忆起来,都是一种充盈的感动和幸福。从公路上可以眺望广阔的原野、河流、稻田、隐没的村舍、公路两旁的林梢,太阳洒下和煦、麦芒般的光辉……其间的女孩儿,总是得到男士们得体、细心的呵护,她们的白色裙子在车辐上喇叭花一样被吹起。其中一个眼睛很黑、很大的,是我初中的同学,我曾经去过她的学校,她是个爱整洁的人,铺着塑料地膜的房间一尘不染,墙上张贴着巨幅的林青霞、张曼玉的彩色画报,房间里弥漫着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她后来没有嫁给那个她喜欢的男孩儿,而与一个苦苦追她的老师结婚了。

渐渐地,这个单车队伍分裂了,有的是丧失了这种乐趣,有的是有了男(女)朋友,有了更为具体和称心的“旅伴”。到后来,剩下我一个人,骑着单车在路上来回。我的这辆黑色凤凰牌单车(它是我参加工作后购买的第一件物品)成为我最后不离不弃的“爱人”,每次骑回家,我都会仔细地擦洗它身上的尘土、污垢,为它的轮胎被尖利的石子割破而惋惜,它的轴轮、链条有些锈迹了我要给它们涂上机油,龙头上的塑料车把已深深地烙下我的指纹——无论小偷把它弄到哪里,它身上都带着我不可更改的印记。它像一个有着丰富情感的人一样,有它的脾性、喜怒哀乐;它也有它的健康和疾病,也有它卓然的气质和内在的卑怯。多少次我跨着它在照相机前英姿勃发地故弄姿态,很多次它也闷闷不乐,我骑着它去学校,它不是漏气了,就是掉链条。但它也有幸灾乐祸的时候——这条简易的乡村公路,县里要将它拓宽改造成一条沥青公路,路面被挖开了,坑坑洼洼,有一些路段,自行车根本骑不了——我将它扛在肩上步行,我听得见它在我肩上咯咯地笑着。有一段时间,我跟校长的关系弄僵了,他总给我小鞋穿,我将自己关在屋里生着闷气,它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用沉默的叹息安慰我。更多的时候,它用欢快的音节为我的行旅奏乐,让我忘记世间的不美好,借助它我看到公路两旁悬铃木美丽的花瓣、在绿荫间嘤嗡的蜜蜂、南风吹拂稻田弯曲的姿势、印象派画家对乡村事物产生的伟大而美好的情感——重新感到对生活的信心……

我曾经在一篇《去往一个无名小镇的公路》的短文里,这样描述:“我一般是骑自行车去学校,路上的半个多小时,正适合想一些眼前或遥远的事情。南方乡间的早晨——山谷间清凉的岚气、公路两边峭拔的白杨树、田野里的黄牛以及野兽昨晚留在公路上的新鲜粪蛋,总会让人陷入一种传说中的乡村的记忆里,时间和现场仿佛并不存在,眼前所见,只是昭示着另外的一个时间和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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