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君:1991年的乡间小镇(5)

我有时会到诊所去,坐在乡村医生肮脏不堪的床上,和他谈论疾病、女人,或者什么也不谈。我忘了介绍,他有一条残疾的右腿,缘于少年时的一次车祸。他读过高中,高考落榜后复读过两年仍然折戟。而他的妹妹,成绩也是差强人意,但她早已做好读完初中去广东打工的心理准备。有一次,他对我说如果能够做一名老师,他将感到非常满足——他羡慕我有一份稳定的职业,而我却总想着离开。

我们都是生活在病态里的人,对生活失望,又极度自闭,没有缘故地嫉俗愤世。有时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我和我患病的邻居没有多少本质上的差别。乡村医生三十出头了,还没有成家,以抚摸病人的乳房为乐事,他的脸苍白、猥亵,内心一定沉淀着许多的阴暗。平常他是个默不作声的人,是个喜欢干而很少说的人。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冬天紧闭,呼呼叫的北风被拒之门外,仿佛里面是个与乡村无关的世界,但总会有急迫的敲门声让他从床上惊醒过来,翻身坐起,套上那件(仿佛多年未洗的)白大褂,翻开病人的眼皮、查看舌苔、熟练地将听诊器套上耳朵、镇定而严肃地询问。那样的时刻,在我眼中他看起来像个陌生人,仿佛从一种呆滞的氛围里抽身出来,一根将枯的枝条重新焕发了弹性和生机。

实际上他并无把握处理那些难度稍大的病症,他完全是出于对医学的好奇而自学成才的。他的诊所矗立在村口,只是为了能让村庄感到一丝安慰,看起来似乎能够使局部溃疡的村庄得到医治,其实完全是自欺欺人。但村庄需要这样一个存在,来缓解对病痛的恐惧。因为整个村庄,包括我和我的邻居、刘老师、刘老师的老婆、陈老师、医生,都是有病的人,都需要得到抚慰和医治。

诊所紧靠着几棵高大的香樟树,其中一棵已经活了上千年,依然枝青叶绿。树的身上挂满了红色的画着桃符的布条,黄昏的时候密密匝匝的乌鸦栖落在树上,将硬硬的樟果撞落下来,噗噗掉在青烟缭绕的祭坛里。医学和迷信,在村庄里并行不悖,就像两种人——留守在村庄的老人和常年在城市打工的年轻人,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异质的村庄,一个充满躁动而又依然宁静的村庄,一个铮亮的摩托车、牛仔裤和牛车、破草帽抵手比肩的村庄。乡村医生是为数不多的留在村庄的青年人,他不同于那些烧香迷信的老人,又不同于那些城市打工者。他是个迷失的愤青,又是个旧时代的同流合污者。他眼神的不羁和身上的暮气交织混合在一起——其实他完全是这个村庄里多余的人。他干着这临时的职业,但永难糊口(不像他的弟弟每年从南方打工的城市给家里汇来不菲的现金),对于父辈扛锄下地的生活,他是厌恶的。他在乡间的位置,与我在学校的感受有着相似之处。

从我学校步行到他的诊所,大约需要花费十来分钟,在这步行的途中,我想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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