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医生
乡村医生有一把红得发亮的吉他。每次我看到他坐在床前弹奏,都会误以为他是个校园歌手。他弹得不很专业,但很深情,粗黑的长发遮掩着半垂的脸,贴着胶布的手腕有节奏地敲打着颤抖的琴弦,空气里布满了福尔马林的气味和冬天炉火的煤烟味。这个时候,村庄外的行人很少,村口马路结着白白的冷霜,栗树的枝条像被电击的肢体,剧烈地抖动着,冬季的田野上空,云翳灰暗,天空倾斜。
他的诊所在村庄的路口,老远可以看见白色墙面上一个鲜红的十字。通常他的门口聚集着无聊的人们,前来听诊的少妇若无其事地将架在乳房上的红色线衣放下来,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外,而他将听诊器从耳朵上取下来,余温尚存的手拧开笔套,在便笺上奋笔书写。这双手多少次从一个个病体的双乳间抽出来,然后插在口袋里,像害羞的猫头鹰一样窝在暗处。我曾经握过这双白皙、修长的手掌,在这个村子里,我们更像两个闲人。相对悠闲的职业赋予我们相近的气质,对自由和书籍的共同热爱,使我们成了可以交谈的人。他的桌上整齐地摆着一些医学书籍和路遥的小说以及一本《东周列国志》。一本人体解剖书已经书页翻卷,封面残缺不整,里面画着许多红蓝圈圈、线条,好几处空白的地方写着同一个女人的名字;有一页绘着女阴的插图旁边,濡染着黄色的斑点。诊所散发着一股潮湿的、腥膻的气味,散发着一个单身汉身上躁动的体味。
他的妹妹,坐在我班上后排爱笑的女生,身体已经呈现出青春期的丰满,每天上课时显得神思恍惚。有时晚自习我去教室察看,走到她身边看到她在一本笔记本上入迷地写着“诗歌”。当她发现我,急速躲开的眼睛里闪过惊慌和妩媚的笑意。
我是个对学生宽容而随意的人,从心底里认为自己并不适合做教师。我的生活凌乱、没有方向,对职业缺乏热情,整日在空洞的内心里度过。我还没有尝试过谈一次恋爱,总觉得那是件多么遥远而不现实的事情。我每日坚持写作,但又对自己非常不满意。我的隔壁住着一个不需要教课而领着全额工资的老师,他患有精神分裂症,每日紧闭着房门,房间里经常水流成灾,却能准确无误地踩着钟点到食堂去打饭吃。多年以后,我离开了这个学校,几次在县城的马路上远远看到他,像卓别林一样迈着奇怪的八字步,他看到我时嘴角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就走过去了。
周师傅有一些简单但实用的智慧,他用竹片给每位教师做了个牌子,挂在一个小黑板上,要用餐的老师,需要事先把背面写着自己名字的竹片翻过来。我的患有精神分裂症的邻居,总不会误了自己的口粮,每次都可以看到第一排末尾他的名字:贺凤仪。他的父母多次将他送到吉安市精神病院,每次回来情况都会变得好些,甚至还能和刘老师的老婆芸娇开起玩笑,但总是维持不了多久,便又开始恶化。他原来考取的是一所名牌大学,没有读完,因为精神分裂给送回来了,又不知什么原因安排在这个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