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总是在清晨推门而入,站在我的床尾,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等我醒来。若有时我心情不佳,便会打发他离开。现在想想很是后悔。
但通常情况下,他的热情都会感染我。所以即使我还半睡半醒,也会从床上爬起来,开启任天堂64游戏机。我们会一起坐在懒人沙发上玩《超级玛丽64》,争辩着路易吉的角色是否能够解锁。到了6点45分,爸爸就会过来嘱咐我们要在学校努力学习,而他要出门赚面包钱了。爸爸总是那样说——赚面包钱。我喜欢这种说法。
爸爸来我卧室还有一个原因,他要配合我和西蒙的小把戏。每当他经过楼梯平台,缓缓地走向我的卧室时,我们两个便会扒在房门上,侧耳倾听。他的脚步声不难捕捉,因为他总穿一双厚重的钢头靴,而且他希望我们听见。于是他会刻意地拖重步子,并提高音调说些提示性的话语,比如,“再见了亲爱的,我要去向孩子们道个别。”
我们一听到他的声音,就马上躲到房门后面。他走到卧室门前向里张望,却不见我俩的踪影,于是就走进屋内,假装一脸疑惑地喃喃自语:“孩子们去哪儿了?”
这的确很幼稚,因为每到这时西蒙便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不过没关系,反正只是游戏而已,大家都心照不宣,但却乐在其中。最有趣的是,我和西蒙会瞅准时机,突然从门后跳出来,把爸爸压倒在地上。
这是西蒙活着时我们常玩的游戏,可自从他去世后,我便再也没有在爸爸之前起过床。到了6点45分,爸爸还会照例来到我的卧室。当他发现我已经醒来却还躺在床上时,便犹豫起来,不知该如何开口。那一刻他一定为难极了。
但他依然天天如此,哪怕只是在我身边坐一会儿。
“mon ami,早上好啊!”他摩挲着我的头发,是大人对孩子的那种爱抚。然后我们进行特殊的握手仪式。“今天你要为了妈妈努力学习啊!”我点了点头,会的。
“好孩子,你现在努力学习,将来就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来照顾你年迈的老爸了,对吧?”
“我会的,mon ami。”
这句话的源头要追溯到法国,那年我五岁。这是我们家唯一一次出国旅行,是妈妈在一次杂志征文比赛中赢得的奖品。提起来倒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真实生活”征文大赛一等奖,要求不超过八百字,内容是写出你的家庭为何特殊。她在文章里提到自己罹患唐氏综合征的孩子,以及抚养过程中的付出与回报。我猜文中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仅仅为了迎合评委们的喜好。
有些人能忆起自己刚出生时的事情。我甚至曾经听人说,他们记得自己出生那一刻的情景。
我脑海中最遥远的记忆是我和爸爸一起捉鱼的场景。当时我站在一个岩石池旁,爸爸用一只手扶着我,而我抓着崭新的渔网。然而那份记忆残缺不全,只剩些许零星的片段;一小片冰冰凉凉、几乎及膝的池水,几只海鸥,一艘远处的小船——大概就是这些。爸爸倒还记得其他事情。他记得那时我们聊了几句,还记得我们聊天的内容。从大海之辽阔谈到日落至何处,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和他的爸爸翻来覆去地回味着这一切。我想,无论当时我在岩石池旁说了些什么,一定可爱至极,足以令爸爸满心欢喜。事情就是如此。我们变成了朋友,但是由于身处法国,我们就变成了彼此的“ami”。其实这些无关紧要。我只是想提醒一下自己。
“好了。我要出门赚面包钱了。”
“你一定要去吗,爸爸?”
“除非我们中了彩票,对吧?”他冲我眨了眨眼睛(当然不是史蒂夫的那种),然后我们又进行了一次特殊的握手仪式。“为了妈妈努力学习。”
妈妈穿着长长的睡衣和傻乎乎的动物拖鞋,那是西蒙为她挑选的生日礼物。“早安,宝贝儿。”
“再给我讲讲咱们去法国旅行时的事情吧,妈妈。”
她走进我的卧室,拉开窗帘。一瞬间,站在窗前的妈妈面目全无,只剩下一个剪影。然后她又说出了那句话,正如往常一样:“亲爱的,你的脸色很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