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之后,30年代的上海重新翻新出炉,成为流行文化一部分,但周天籁之类反而籍籍无名,有待挖掘。有人评价他最能代表上海风情,他的作品中不少原汁原味上海话,活灵活现。以《亭子间嫂嫂》以及续集为例,一套书三大册,但是行文流利,一路翻下来也不累,闭上眼似乎还能听到《亭子间嫂嫂》的满口苏白,很有上海人所谓“敲敲头顶,脚底板会响”的意思。有人撰文总结出周天籁文章中常用的“上海闲话”,例如“象牙筷上攀雀丝”“杀枯榔头”“调花枪”“勒煞吊死”“邪气结棍”“五筋合六筋”“黏滋疙瘩”“呒亲头”“晏歇会”,等等。如今本土上海作家未必有周氏功底,能将日常方言自然融入叙事而不失鲜活。
更难得的是,即使写娼家故事,情节清爽干净不说,文章尤其有一种都市特有的人情味,一方面写出市民生活不易,比如亭子间嫂嫂为了应对生活成本,有机会就以“交房租”“做衣服”名义敲诈客人,丝毫没有心理负担,另一方面,亭子间嫂嫂对人也留有余地,大方起来不仅完全不谈钱,甚至还会补贴给已经落魄不堪的旧客人。
娼妓是市民文学极为重要也被忽视的一块内容,其中最为出名的大概是《海上花列传》,张爱玲曾经感叹“《水浒传》被腰斩,《金瓶梅》是禁书,《红楼梦》没写完,《海上花》没人知道”。胡适、鲁迅等人对于《海上花列传》评价甚高,加上台湾导演侯孝贤的电影,更使得这部小说为人所知,比起《亭子间嫂嫂》,知名度可谓天上地下。这两部小说题材接近,但是小说技巧以及内容其实区别很大,对比来读非常有趣,但是简短说谁不好并不公允。《海上花列传》是前后呼应用心颇多的长篇小说,情节平淡中暗藏起伏,聚集于高级妓女,其中的场景甚至有些冷清;而《亭子间嫂嫂》是逐日逐月报章连载,情节追求戏剧化而有欠深度,人物也是中下层妓女,颇有一派小市民的热闹。从小说技巧而言,《亭子间嫂嫂》没有《海上花列传》来得复杂,情节也不乏直接重复之处。
也正因此,《海上花列传》和《亭子间嫂嫂》看似都写娼妓,但社会阶层完全不同,前者是聚焦高级“长三”,后者则是下级私娼。何谓“长三”?这就不得不引出更多掌故,旧上海娼妓分为好多种类,从高级到低级粗略可以分为书寓、长三、幺二、咸肉庄、台基、野鸡、花烟间、钉棚等。
所谓长三,也就是源自最早陪酒三元夜度三元的规矩,一位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小开曾如此写长三的排场,“门口有带玻璃罩的电灯,罩上写着当红姑娘的花名。经营者大多是年老未曾谋得归宿的姑娘,或嫁过后下堂不愿重作冯妇、有能力独当一面的女性”。长三也不是什么客人都接,除了看样貌更看色艺应酬,往往也叫“先生”,客人来往花费千金也可能无所着落,而长三一般应酬的也是相熟的客人,相熟的人也往往把长三所在作为谈事情的场所,甚至长三在客人的生活中交际的作用大于性需求。
这点在《海上花列传》已经铺陈比较明显,中国男人过去的早婚往往导致情感荒芜,妓院尤其高级妓院往往成为情感启蒙的开始,性反而不是最直接的目的。张爱玲尤其指出,“就《海上花》看来,当时至少在上等妓院——包括次等的幺二——破身不太早,接客也不太多,如周双珠几乎闲适得近于空闺独守——当然她是老鸨的亲生女儿,多少有点特殊身份,但是就连双宝,第十七回洪善卿也诧异她也有客人住夜。白昼宣淫更被视为异事(见第二十六回陆秀林引杨家妈语)。在这样人道的情形下,女人性心理正常,对稍微中意点的男子是有反应的。如果对方有常性,来往日久也容易发生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