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遵照传统的礼仪哭了跪了舞了,钱也送了,回去报告孔子,说子桑户没有妻子儿女,没有棺椁衣衾,尸陈院中,准备苇席软埋。说到在那里治丧的两个家伙,子贡愤愤然问孔子:“老师,他们是哪一类人呀?说什么修道啦修行啦,天晓得。他们标榜精神自由,否定形体,对着遗体放声歌唱,面无哀痛之色,太不像话。我不晓得该把他们归入哪一类。他们到底是哪一类人呀?”
孔子说:“他们出世厌俗,孔丘我呢,入世从俗。一出一入,立场相反。我派你去登门吊唁,只怪我没见识。他们认同大自然,视自己为大自然一部分,与造物主合作,与阴阳连成一气。他们的生死观迥异于世俗的。生,在他们眼里,是悬附在腹腔内的瘤子,是累赘在皮肤上的疣子,总之是身上多余的疙瘩。死,在他们眼里,是剧痛的痈疽排脓了,是奇痒的瘃疮消肿了,总之是身上不痛了不痒了。他们既是那样的人,怎能认识到活着总比死了好,又怎能感受到生之欢乐,死之悲哀。人类的生命现象,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灵魂借贷了自然界的多种物质,拼凑成肉体,依附在上面,演一台戏而已。戏演完了,借贷的都要还,包括肝胆在内的五脏,包括耳目在内的五官,都要还给大自然,不值得留恋。于是灵魂又去飘泊,又去借贷,又去拼拼凑凑,又去依附,又去登台上演,投入了生命的第二次循环。起点即终点,终点即起点。三次四次五六次,无限次的循环。借的也就是假的,假的也就是梦幻,梦幻也就是当做戏来演。所以他们那些出世厌俗的道派,躲避红尘,不受污染;待人接物,心不在焉;事情来了,顺其自然;灵魂逍遥,作风散漫。他们既是那样的人,怎能糊糊涂涂地跟着世俗跑,严守礼仪,歌不能唱,琴不能弹,哀痛必须满面,让四邻的百姓来围观!”
子贡说:“老师似乎欣赏他们呢。这就成问题了,老师到底是哪一派?”
孔子说:“我还能是哪一派呢。老天爷判决我终身入世从俗,别无选择。不过吗,陪我服刑的还有你呢。”
子贡说:“敢问老师到底是怎样想的。”
孔子说:“鱼靠水,人靠道。靠水的,要求不高,掘塘养殖,它就活得舒畅了。靠道的,要求不高,平安无事,他就活得满足了。舒畅了的,满足了的,彼此之间的接触就少了。所以古人说,鱼类互相遗忘在江湖里,人类互相遗忘在大道里。至于那些出世厌俗的道派,孟子反啦子琴张啦,就当是残缺的畸形人,不妨宽容他们,遗忘他们。”
子贡说:“敢问所谓的畸形人。”
孔子说:“从社会角度看,用礼的尺子量,他们确实又残又缺,真是畸形。从自然角度看,用道的尺子量,他们不残不缺,并非畸形。所以,谁正派谁不正派,难说哪。有些人,老天爷的慧眼看得清,不正派,是小人,社会上却称赞他是正派的君子。当然,也有些人,老天爷看,明明白白是正派的君子,可是社会上倒骂他是小人,不正派。”
七、我到底是谁
鲁国的著名贤士,姓孟孙,名才,平时待人接物,遵守世俗礼仪,中规中矩,但是思想超脱,密合玄道,大有外儒内道之风,深受士人赞赏。孔子讲课,谈到孟孙先生,有所表扬。学生颜回持有异议,对孔子说:“那个孟孙先生,母亲去世,他按照礼仪要求,哭是哭了,但未痛号;泣是泣了,但无涕泪;丧期也守够了,但他内心不惨戚,居丧无愁容。这三条都没有做到呢,还表扬他懂礼,堪作国人表率云云。有名无实,真的行得通吗?我觉得这件事太奇怪了。”
孔子说:“那个孟孙先生按照礼仪全做到了,他比一般的治丧专家更懂得礼的本意。礼仪的要求太烦琐,宜简化。奈何世俗保守,要简简不得。孟孙先生毕竟有所简化,所以我说他比一般治丧专家高明。人之所以有生,人之所以有死,世俗自有一套说法。孟孙先生不懂得那一套生死理论,所以断了痴心,既不妄想早生,抢在同代人之前,也不妄想晚死,赖在同代人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