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京师和老家江南,他没出过洋,也不会外语,可以说,他对西方的了解,不见得比当时的一般知识分子更多。然而,身为一个忧世成癖的人,龚自珍凭着历史的经验和直觉,深深地知道他所处的这个时代,这个国家,这个王朝已经暮气沉沉,大厦将倾的窘境正在一步步地逼近。
通读龚自珍诗文,不时能从中发现他对衰世的警告与悲叹。这些诗文里,有一些共同的词汇,诸如暮霭、夕阳、日之将夕——他正是以这些形象的词汇,表达出对衰世的哀痛和愤怒:
《己卯杂诗》其一二
楼阁参差未上灯,
菰芦深处有人行。
凭君且莫登高望,
忽忽中原暮霭生。
逆旅题壁次,周伯恬原韵
名场阅历莽无涯,
心史纵横自一家。
秋气不惊堂内燕,
夕阳还恋路旁鸦。
东邻嫠老难为妾,
古木根深不似花。
何日冥鸿踪迹遂,
美人经卷葬年华。
尊隐
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人思灯烛,惨惨目光,吸饮暮气,与梦为邻,未即于床……
如果说这些篇什中,龚自珍对现实的批判还比较隐晦,还通过一系列的比喻与拟人来讽喻现实的话,那么在他著名的《乙丙之际箸议第九》中,则直白无误地指出,他生活的时代,是一个令人绝望的不折不扣的衰世。
龚自珍认为,自有文字记录以来,中国的历史可分三等,分别为治世、乱世和衰世。乱世容易区分,甚至乱世还可以寄托希望;毕竟,一个乱世的终结,往往意味着一个承平治世的来临。而衰世的奇异之处,就在于它竟然和承平的治世非常相似:“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尤其吊诡的是,衰世的昏暗无光,却易与治世的朴实无华相混;衰世的沉寂无声,却易与治世的和平静谧相混;衰世的道路荒废,河岸毁坏,一片平坦,却易与治世的坦荡平展相混;衰世的人心昏浊不明,无所思虑,从而根本不可能有独立思考后发出不同声音导致的言论上的过失,却易与治世的一切都完美无缺,人民无所议论相混。判断乱世很容易,判断衰世还是治世,却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明察秋毫的睿智,尤其是当统治者利用衰世与治世的表面相似,竭力把衰世粉饰鼓吹成治世之时。一言以蔽之,龚自珍生活的时代是大变革与大动荡即将到来的前夜,原本是山雨欲来、百患丛生的衰世,但因为刚刚过去的所谓康乾盛世,这个衰世不仅被统治者认为是治世,就连广大庶民也因被洗脑而认为是治世。在这个与世隔绝百年孤独的国家,在从小就被灌输了所谓内诸夏而外夷狄思想的民众眼中,他们那个日之将夕的国家,依然是世界的中心,依然是万国来贺四夷宾服的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