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龚自珍看到了他所处的时代的疾病,无可救药的疾病。在这个貌似治世实为衰世的时代,龚自珍看到的是:“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尟君子也,抑小人甚尟。”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龚自珍认为是“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也就是说,龚自珍认为,在他那个名为治世实为衰世的时代,最大的社会问题,或者说一切社会问题的根源就在于才的缺乏:君主身边没有才相才史,军队没有才将,学校没有才士,农村没有才农,城市没有才工,街市没有才商,甚至里巷没有才偷,市场上没有才驵,山林里没有才盗。不但君子很少,就连有才的小人也鲜见。一旦有才士与才民脱颖而出,那么就会有百倍于他的不才者监视他束缚他,乃至杀戮他。杀戮的办法不是腰斩砍头,而是专门杀戮其心——杀戮其为天下之忧心、愤心、思虑心、作为心、廉耻心和无渣滓心。
理解龚自珍这一论断的核心是才,才相才史、才将才士、才工才商、才偷才盗,这个“才”是指什么呢?我以为,所谓才,就是有个性,能够跳出窠臼独立思考,在强权的高压与荣华的诱惑前保持健全人格。然而,在一个万马齐喑的衰世,不但肉食者不可能跳出窠臼,只能因循守旧,至多做一个李鸿章自嘲的那种政治裱糊匠,维持帝国这座即将倒塌的老房子表面的光鲜,就连小偷小盗也只能亦步亦趋。
这种帝国的前途,马克思早就作了预言:“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幅员广大的帝国,不顾时势,仍然安于现状,由于被强力排斥于世界联系的体系之外而孤立无依,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来欺骗自己,这样一个帝国终于要在这样一场殊死的决斗中死去。”
如同大地震到来之前,一些动物能够预感到大难将至,并提前作好逃生的准备一样,当整个国家从元首到黎庶都混沌无知,甚至将衰世视做歌舞升平的治世时,龚自珍预感到了大变革即将到来。尽管他还没法像比他晚些时候的知识分子如严复,如郑观应等人那样看得更为真切,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日之将夕,暮霭丛生”的危机。他希望能以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一句话,他想拯救这个国家,这既出于儒家的道义,也出于个人自我实现的需要。
但是,要获得拯救国家和时代的机会,就必须进入帝国决策层,而要进入帝国决策层,唯有经过科考一途。然而对龚自珍来说,科场却是他的伤心之地。龚自珍十九岁时应顺天乡试,中副榜第二十八名,看起来似乎科场顺利。谁知他二十八岁中举后,一连参加了五次会试,次次都名落孙山,直到年已三十八岁时,第六次会试,才得中进士。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能金榜题名,不是文章写得有多好——至少主考官们看来就是如此——而是作为一个愤怒的异见者,他拥有了全国性的名气。那一年,阅读龚自珍考卷的官员叫王植,那时的考试和现在一样,都是隐去了考生姓名的。可能龚自珍文章的观点太偏激,王植就像看小品一样,不由地笑了起来。按王植的意思,当然不会录取。不想,另一个阅卷的官员温平叔把考卷拿过去看了看,断言说:“这张考卷是浙江省的,考生一定是龚自珍。这个人最爱骂人,也最会骂人。如果我们不推荐上去,恐怕他会骂得更难听。”这样,龚自珍就以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中了进士。按理,龚自珍应该对录取他的王植心怀感激。可有人问龚自珍的房师是谁时,龚自珍轻蔑地说:“稀奇得很!竟然是无名小辈王植。”王植很不愉快,找到温平叔发牢骚:“依你说的把他录取了,可他还是不买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