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跪



1月19日,经山东省检察机关调查,济宁市原副市长兼高新技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李信收受、索要的贿赂多达400余万元,挪用公款300余万元。据悉,“李信案”是山东省检察院查办的职务犯罪典型案例。其实,若论李信的官阶和犯案的金额,都够不上令人关注的程度,人们所以关注,全在于照片上他对举报人的下跪姿态。

赵翼《陔余丛考》曰:“盖以膝隐地,伸腰及股,危而不安者,跪也。”他讲这话,是为了把“跪”跟“坐”作一个类比。宋元之前,华夏古俗的“坐姿”跟跪差不多,今天的日本人仍然保留着这种坐法:双膝屈而接地、臀股贴于双足跟上。再用赵翼的话说:“以尻(屁股)着蹠(脚掌),而体便安者,坐也。”在他看来,跪与坐(古)的本质区别在于“不安”与“安”。《明史·黄孔昭传》:尹旻欲推故人为巡抚,黄孔昭不应,那人便入都来亲自拜见,“至屈膝”。不料此举非但没有得到黄孔昭的半点好感,反使其“益鄙之”,乃对尹曰:“彼所少者,大臣体耳。”把求官者的下跪视为尊严缺失。《榆巢杂识》载,嘉庆八年(1803年)九月二十四日特谕:“部院司员于本管堂官遇有公事,只应侍立回堂,毋许屈膝,以肃体制而杜谄谀。”干脆把无端下跪与谄谀画上了等号。

《贤博编》载,海瑞“由举人初署教谕,谒太守,止长揖”,不跪。有天与两个训导同见太守,那两个都跪下了,“公独中立”,以致太守笑曰:“左右低而中高,似一笔架。”人们还因此把海瑞叫做“海笔架”。后来海瑞当了淳安知县,人戏之曰:“海笔架折却中峰矣。”海瑞说:“为人师表,当侍风节,今有官守,上下之分定也。”就是说,官场上有该跪的规矩,海瑞也不能不遵守。

该跪而不跪,历史上发生过一件很大的纷争。1792年,大英帝国以给乾隆皇帝祝寿为名,派出了包括外交官、学者、画家、乐师、士兵,算上水手则有近700人的庞大使团,浩浩荡荡地开往中国。这本来是当时两个“先进”国家增加接触、相互交流经验的有利时机,想不到的是,因为团长马戛尔尼勋爵的不跪,坏了好事,导致使团灰溜溜地离开中国。按我们的道理,马戛尔尼别说面对皇上,就是面对圣旨、面对皇上的赐宴,都要下跪表示谢恩,但他一路偏不,这个自以为通晓欧洲外交事务的人,1793年9月24日在避暑山庄觐见乾隆皇帝时,行的是他那套英国式礼仪:单腿下跪(但吻手礼被取消,因为时人认为那是对皇帝人身的亵渎)。在这场礼仪之争中,马戛尔尼还以为他“赢了”,然而在国人看来,单腿下跪虽然是一个粗俗的人采用的粗野方式,但毋庸置疑,它是表示了臣服的。在我们的官方文件中,他也什么都没有赢。1816年,嘉庆皇帝在一份诏书中声称,他“亲眼见到马戛尔尼在他至高无上的父亲面前扣了头”(参见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当时的大臣管世铭亦有“一到殿廷齐膝地,天威能使万心降”的诗句遗世,让后人以为真有那么回事。陈康祺在《郎潜纪闻初笔》中就说,英国国使“自陈不习跪拜,强之,止屈一膝。及至殿上,不觉双跪俯伏”。他还奇怪,同治皇帝接见德国等使臣时,人家也不跪,为什么“通商大臣曲意从之”,而没人引前朝故事相诘责?那个子虚乌有的下跪故事,实在贻害不浅。

据报道,李信下跪的照片刚出来时,为了慎重起见,记者在亲眼见到底片的情况下,还是找了专业人士鉴定,排除了“换头”或者人工合成的可能性。这个警惕是必要的,别说在电脑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在晚清的时候,已有人运用此法。《世载堂杂忆》载,岑春煊督两粤,倚仗西太后撑腰,“暴戾横肆,任意妄为”,于是有商人出港币百万,悬赏“能出奇策赶走岑春煊者”。“接榜”的陈少白,用的就是合成照片这招。他知道,西太后最恨康有为、梁启超,因为保皇会横滨《清议报》载康有为文,痛骂西太后是武则天、是杨贵妃,最不可容忍的,是那句“那拉氏者,先帝之遗妾耳”。陈少白就从她的最痛处下手,他把岑春煊、梁启超、麦孟华(康门十大弟子之一)三人的单独照片,“制成一联座合照之相片,岑中坐,梁居左,麦居右”,然后“赂津、京、沪大小各报新闻访员,登载其事”,弄得连不知底细的保皇党人也以为岑是自己一方的了。后来,是岑的莫逆李莲英“以毒攻毒”,制作了一张太后扮观音居中、自己扮韦陀立左的戏装合影,现身说法,才算给岑春煊解了围。

李信为什么下跪?照片的拍摄者说:“我了解李信太多的劣迹,所以他只能用写保证书、让我拍照来显示诚意,希望我停止检举他。”那么,李信正处于“危而不安”的状态,他恐怕想不到的是,自己不仅是“中国第一位下跪乞求的副市长”,且为新官场现形记提供了生动的素材。

2005年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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