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成了他自己的一位客人。这位客人和其他客人一样,依照某种频率不时地造访,他对这位客人同样笑脸相迎,店小二的毛巾挂在肩膀一边,说:“您好!您请坐!您请喝茶!”和对待其他客人一样,他不敢深究,不去听取这位客人到底需要什么,他的真实想法、真实处境如何。对这个客人他也必须一视同仁,店主人的时间不多,还有别的客人在等着他呢。他是天下第一能够委屈自己的人。在他立志把别人的意愿当作自己的意愿、把别人的出发点当作自己的出发点之后,他把自己弄成了一个没有真相的、幻觉般的存在,原先属于他本人的那些念头、想法,不过是要死死捂住的“日间余思”(阿尔都塞语),它们永远不能出声,不能暴露其真实身份。于是“代理人”的生活被裁为两截:一方面,在光线到达之处,他同各式客人高谈阔论,汪洋恣肆,过一种想象中的“人上人”的生活;另一方面,在光线不足的地方,他自己则像一只默不出声的蝙蝠,紧紧贴在潮湿、阴暗的墙壁上,无人问津,他自己也不过问。时间长了,这只蝙蝠由于没有任何抵达外界、吸取营养的通道,变得越来越枯萎、越来越失去真实的血肉,最后真的成了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其存在变得令人难以置信。
这种文化人格普遍地存在于中国划分等级制度的封建社会里。即便在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人物身上都不难找到相似的东西。需要回答的是,经过了五四运动、新民主主义革命以及社会主义革命之后,这套东西如今安在哉?简洁的答案是——基本上没有触动,就其主要方面来说,仍然在发挥作用。革命如何成了“革”自己的“命”,成了“灵魂深处闹革命”,成了取消任何私人空间、性别特征,乃至男女区分,便是说明。“把一切献给×”,这样一个句式居然能够在20世纪的中国大地上流行,应该说是奇观。如前所述,在古代,某些逻辑也只适合那些自愿加入这个游戏的人,而在20世纪却变成了“六亿神州尽舜尧”,人人都要争当尧舜,都要失去血肉、剜却自身,这样的思路不是在短短几十年内能够积累得起来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即便是五四时期的男性,在呼吁个性解放时,同时呼吁妇女解放,也为此做出了不小贡献,但是他们对于自身性别的解放,却几乎没有触及。宦官阉割和妇女缠足,是完全可以相提并论的两件事情,都可以看作是那个制度的核心表述,前者甚至比后者更为惨烈。
是不是可以把妇女缠足看作是男性在遭到“非雄化”的对待之后、在感到自身力量不足之后,对妇女所做出的严格限制?在美感方面对于男人所做出的补偿,是安抚性质的,被削弱的、裹了小脚的女人,不会在他们心理上造成任何威胁。如此,精神上残缺的男人和身体上残缺的女人,正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