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早在进入权力关系之前,他在想象中已经把自己当作权力游戏中的一方了,他就生活在某种想象之中,把想象当作入口,从而进入一个想象的世界。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和历史上的那些圣贤对话,替逝去的和当今皇帝着想,头脑中考虑的都是国家社稷大事,为之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心里唯独没有他自己。借用马克思的表述,这种人把一些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思想感情当作了自己“真实的出发点”,而作为真实的个人、有血有肉的个人的存在,在一片云山雾罩的高词大语中,被一笔勾销了。而且这种勾销越彻底,将个人掩埋得越深,便仿佛离某个目标越近。在这个意义上,某种屈辱不是实际上卑微的社会地位造成的,而是他对自己的如此惩罚,将自己放在一个需要自我隐匿的位置上,把自己当成了需要销毁的对象,如同罪犯一般。他脸上始终挂着的罪犯般的表情,时时在提醒人们,这个人还有尚未来得及藏起来的东西。他继续像耗子一样匆匆掠过人群,惊恐地寻找安身之所。同时这种隐藏的行为,也是需要深深地隐匿起来的。最成功的隐匿是替换、置换,把各种各样遥不可及的、与自己没有切身关系的东西,说成恰好是自己所想的、所拥有的、所投入的。用普鲁斯特的《在斯万家那边》开头的话来说:凡不是我自身的东西,土地、事物,在我看来都更宝贵、更重要、具有更真实的生命。
他把自己的生命和意志交了出去,他和那个神秘的最高意志之间便有了一份看不见的契约,他和它之间休想有谁能够插进脚去。他每次上香供饭,别人都不得插嘴或者插手。他后来的生活分为明和暗两个部分,后者指的是耐心地等待那个神秘意志垂青于他,前来召唤他、重用他,把他推到某个关键的位置上去,将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交到他的手中。尽管这项等待漫无尽头,但是他毫无怨言,他不能对那个至高无上的意志说什么。在明确了这一点之后,他感到轻松起来,他的生活从此可以变成一桩桩权宜之计、一个个大大小小找得出来的借口,而且理由都充足得很,振振有词,落地有声,如同在阳光下一样明亮耀眼,经得起推敲——我没有什么个人意志,我所做的无非就是替你们服务,我替你们着想,替大家和每个人着想,这有什么过错?他把他自己弄成了一个“代理人”。他每天打开大门,迎接每一位前来求助的人,他把他们每一个人都当成了来自那个最高意志身旁的不同使者,是前来询唤他、支使他,也是拯救他的。这让他的生活充满意义。于是他整天像陀螺似的被抽得飞转,忙忙碌碌,事无巨细,且走到哪里都像个钦差大臣,带着某个最高指示,而不远处还有别人正等着他去传达。他必须场场出席,以完成必要的手续和仪式。他永远生活在某种“不得已”“不由自主”当中,左也是为难,右也是为难。他这个人所有的真理都掌握在别人手里,是别人手中已经上好了的发条,他只是将它们如期释放出来。每次替别人完成一件事情,他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自身变成一个越来越难以承受的重负,于是他只有把自己更彻底、更迅速地推出去。但问题是,如果这个人不习惯了解自己的欲望,他怎么可能把握别人的欲望,知道那就是真实的、别人正好需要的?他只是以一种想当然的方式去迎合和替别人包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