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牺牲,所换来的回报是相当可观的。中文中“出人头地”是一个难以用西方语言对译的词,与它比较接近的是ambition,即“野心”“抱负”。拥有ambition的人虽然不安分,但是他所要实现的是自己的某个目标,一旦自己的某个梦想成为现实,这个人就有成就感,就会感到满足,他以自己的尺度衡量自己的成功;而对于想“出人头地”的人来说,其奋斗的目标在于获得一个“人上人”的身份,他需要在与别人的比较中,证明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出类拔萃的,他需要时时有人仰视他、艳羡他,承认他是如何了不起、如何超越了许多人一跃而成为众人仰慕的对象。换句话说,“出人头地”需要有人围观,荣华富贵需要有人在场。这是一种奇特的精英意识,所依据的不是对于社会的责任感或者贡献,而是被他人知晓、自身出名的程度。所谓人和人之间的真正平等,这种平等的根据何在,对这样的精英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除非“出人头地”,否则便一无是处;除非能够高居于他人之上,否则便一无可取。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是——若不流芳百世,便要遗臭万年。
实现这样的目标需要很长时间的艰苦准备,寝食不安地苦读不已。读那些遥远的古代圣贤的书——四书五经,把它们读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以至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能够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博得众人的一片称赞。在这里,知识不是作为对世界、对周围环境、对人自身的某种了解,而是完全脱离了作为个人的经验环境,脱离了这个有血有肉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经验事实。一头扎在圣贤的典籍之中,没有必要将某种现实拿来作为一个人头脑中世界图景的类比或者参照物。依据拉康的“现实界”“想象界”“象征界”三重世界的划分,这样的人,他们仅仅面对“想象界”和“象征界”,而不用面对“现实界”,甚至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种现实世界。一个农民的儿子,如果他立志改变自己的命运,由“民”变为“官”,那么他越是远离农事、农业方面的知识,他便越有可能获得成功。在他的知识谱系上越少涉及他本人,越少有他个人的标志,他便越有希望达到目标。说到底,“现实界”的被悬置,是由于这种现实中的个人被悬置起来的结果。一个人无法经验这个世界,是因为他无法经验他自己。他的整个存在具有一种不及物的特点,既不触及这个世界,也不触及自身。“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读,读,读!书中自有千钟粟;读,读,读!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么一个人,假如他的目光暂时离开书本,而抬眼看世界,会看到什么呢?一片朦胧和困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