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时间与空间的东西作瞬间的融合,正符合现代诗学的感觉复合理论。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赞叹《神曲·地狱篇》第十五歌,说它的效力虽然只是“一个”(single),“却从许多细节的错综里得来的”,而一种依附在意象上的感觉是许多东西的结合:“诗人的心灵实在是一种贮藏器,收藏着无数种感觉、词句、意象,搁在那儿,直等到能组成新的化合物的各分子到齐了。”(卞之琳译文)正是从这样的意义上,李健吾才会说:“一首诗唤起的经验是繁复的”。
对于文本的断续性和互文性,李健吾也不乏深刻的认识。他这样评论废名的小说《桥》的文字:
我不妨请读者注意他的句与句之间的空白。唯其他用心思索每一句子的完美,而每一完美的句子便各自成为一个世界,所以他有句与句间最长的空白。他的空白最长,也最耐人寻味。……废名先生的空白,往往是句与句间缺少一道明显的“桥”的结果。他从观念出发,每一个观念凝成一个结晶的句子。读者不得不在这里逗留,因为它供你过长的思维。
他又这样谈论废名小说的用典:
废名先生爱用典,无论来源是诗词、戏曲或者散文。然而,使用的时节,他往往加以引申,或者赋以新义,结局用典已然是通常读者的一种隔阂,何况节外生枝,更其形成一种障碍。无论如何,一般人视为隐晦的,有时正相反,却是少数人的星光。
甚至对于艺术中的颓废倾向,李健吾也颇有领会。他欣赏福楼拜和普鲁斯特:“福楼拜,甚至于普鲁斯蒂,都有颓废的气质,然而他们伟大,他们的艺术属于高贵的艺术。”他认为白话诗运动之后的诗人们的努力,“在另一意义上,这却形成颓废(不是道德上)的趋势,因为实际上,一切走向精美的力量都藏着颓废的因子”。“不是道德上”这五个字的补充,说明李健吾真正了解现代文学的颓废实来自艺术的精致与繁复。他像波德莱尔一样在说话:“美本身含有最广义的道德意义。”所以他认为:“因为这种精致,当我们往坏处想只是颓废主义的一个变相。精致到了浓得化不开,到了颜色抹得分不清颜色,这不复是精致,而是偏斜。”
与朱光潜、梁宗岱和李健吾三人都不同,废名的思想资源主要是中国的文史哲。他虽然出身英文系,但对西洋诗不甚留意,而习谙中国古典的词章之学,所以他的立论,每每从“以往的诗文学与新诗”着眼,而又独具慧眼,如卞之琳称赞的真是诗的“解人”。李健吾也说:“这沉默的哲人,往往说出深澈的见解,可以显示一部分人对于诗歌的探索。他有偏见,即使是偏见,他也经过一番思考。”废名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北大开讲新诗课程,其讲义十二章,1944年编为《谈新诗》一书由新民印书馆出版。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他回到北大续讲新诗,有论卞之琳《十年诗草》与冯至《十四行集》等四章新的讲稿,1984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谈新诗》增补版。虽然名为谈新诗,废名却往往回顾“以往的诗文学”,而在这方面,他的看法真是处处与胡适唱对台戏,虽然两人私交不错。他说:
我说中国已往的诗文学向来有两个趋势,就是元白易懂的一派同温李难懂的一派,无论哪一派都是在诗的文字之下变戏法,总而言之都是旧诗,胡适之先生于旧诗中取元白一派作为我们白话新诗的前例,乃是自家接近元白的一派旧诗的原故,结果使得白话新诗失了根据。我又说,胡适之先生所认为反动派温李的诗,倒有我们今日新诗的趋势,我的意思不是把李商隐的诗同温庭筠的词算作新诗的前例,我只是推想这一派的诗词存在的根据或者正有我们今日白话新诗发展的根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