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废名特别推崇温庭筠、李商隐这难懂的一派呢?他认为“李商隐的诗应是‘曲子缚不住者’,因为他真有诗的内容。温庭筠的词简直走到自由路上去了,在那些词里表现的东西,确乎是以前的诗所装不下的。”虽然废名没有用到文本的“现代性”来说明温、李的诗词的特色,但他对此二人诉诸微妙而新颖的感觉,弃绝一般外在逻辑而代之以“自由联想”,从而造成语言的断裂与晦涩,有极为精到的解说。他说温词的好处就在于“横竖乱写”,呈现给我们“视觉的盛宴”:
温词无论一句里的一个字,一篇里的一两句,都不是上下文相生的,都是一个幻想,上天下地,东跳西跳,而他却写得文从字顺,最合绳墨不过,居花间之首,向来并不懂得他的人也说“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了。……以前的诗是竖写的,温庭筠的词则是横写的。以前的诗是一个镜面,温庭筠的词则是玻璃缸里的水—要养个金鱼儿或插点花儿都行……
“竖写”与“横写”的区别,就相当于我们所谓“点”与“线”的区别。废名对温词断续性的语言看得很准:“我更佩服古人会写文字,像温庭筠写这几句:‘绣衫遮笑靥。烟草粘飞蝶。青琐对芳菲。玉关音信稀。’他描写了好几样事情,读者读之而不觉。至于‘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又是较容易看出的藕断丝连的句子了。”
断续性在李商隐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如废名所说的,“他的诗真是一盘散沙,粒粒沙子都是珠宝,他是那么有生气,我们怎么会拿一根线可以穿起来呢?”然而废名于义山诗,着眼处却主要在他的互文性上。他说:
温庭筠的词,可以不用典故驰骋作者的幻想。反之,李商隐的诗,都是借典故来驰骋他的幻想。因此,温词给我们一个立体的感觉,而李诗则是一个平面的。实在李诗是“人间从到海,天上莫为河”,“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天上人间什么都想到了。他的眼光要比温庭筠高得多,然而因为诗体的不同,一则引我们到空间去,一则仿佛只在故纸堆中。
废名论诗也重感觉,但不像李健吾的分析具有理性色彩,而是全凭高妙的直觉。他将感觉的变化归因于时代,说同样写雨,盛唐王维是“雨中山果落”,杜甫是“春帆细雨来”,晚唐李咸用却道:“春雨有五色,洒来花旋成。”废名于是赞叹说:“他却望着天空的雨想到花想到颜色上去了,这也不能说不是很好的想象。”事实上,晚唐人的感觉已经与现代人十分相像了。
废名论诗,好像专门为了给胡适有重大影响的观点消毒,遂处处要拿胡适的意见“重新商量”。单就诗的用典来说,废名的长篇大论简直就是针对胡适而发。恰好我们前面引到胡适所云《咏怀古迹》如何算不得好诗,“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如何不成话,“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如何杂凑。废名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