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文性理论鉴照下的中国诗学用典问题(2)

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扬、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纵意渔猎。操刀能割,必裂膏腴。是以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蹠必数千而饱矣。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挥。

刘勰这段话,将互文式写作最突出的“碎片”“拼贴”特征做了形象的概括,正所谓“操斧伐柯,取则不远”,本身就极拼贴之能事与互文之大观。如“任力耕耨,纵意渔猎”乃檃括《抱朴子·均世》之“然古书者虽多,未必尽美,要当以为学者之山渊,使属笔者得采伐渔猎其中”;“操刀能割,必裂膏腴”则化用《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之“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狐腋非一皮能温”见《慎子·内篇》之“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鸡蹠必数千而饱”出《吕氏春秋·用众》之“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也,必食其跖数千而后足”。刘勰从众多的典籍里集腋成裘,却吻合贴切到天衣无缝,已臻“用旧合机”、“用人若己”之化境,因此他讨论起文人用典的“捃摭”、“拾掇”功夫,自然是本色当行了。

但刘勰《文心雕龙》也涉及了广义的互文性。《文心雕龙·隐秀》的残篇文字,在互文性理论的烛照之下,也可以得到全新的、而且深刻得多的解释:

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

历来论者都认为此篇讲的是为文含蓄的问题,我以为不然。“隐”“秀”对举,一则深隐,一则挺秀(《说文解字》段玉裁注:“秀,自其挺言之”),是两种不同的表达方式。残篇里,“秀”还没有来得及多讲,照骈文的路数下来,依次是说文笔的“颖峻”、“独拔”、“卓绝”(都属于“挺”)之处,起因于“文情之变深”,表现出“才情之嘉会”,总之突出了一个“情”字。在唐元兢的《古今诗人秀句序》中,“秀句”的标准就是“以情绪为先,直置为本,以物色留后,绮错为末”。钟嵘《诗品·序》云:“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所以,“秀”乃属于钟嵘所谓“皆由直寻”的“自然英旨”,它们在篇中挺出,无所依傍,不必“因书立功”,如:

“思君如流水”,即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

“隐”则不然,更关系到“术”,具体的办法是利用“旧章之懿绩”。前人对这几个字的解释总是不到位,其实就是指“引乎成辞”“举乎故事”的用典。“旧章”是“隐”、“奥”的源头,在原来的场合自有原来的意义,而作为碎片进入到新的文本中,会与新的上下文结合成一个新的意义,这就是派生出来的“重旨”、“复意”。于是“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文本外部另一些“隐”“秘”“潜”“伏”的文本,以其不在场的意义为当前的文本提供支持,对作者和读者“旁通”“潜发”地产生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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