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者那则(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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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的生活直逼耳目,挤退了所有的记忆,让我感到似乎我生来就已经二十七岁,生来就每天都带着包子挤地铁,生来就必须每天上班。我忘记我们曾经有过童年,忘记我们是从孩子长大的。直到他走了的那天,我想我应该悲伤,应该泣不成声,但我没有。办公室里只有写字桌与我面面相觑。我抬起头来盯着电脑继续写提报,写该死的不管怎么写都不对的提报。电话,传真,复印机,闲聊,拉凳子的声音此起彼伏,真实得像精心布置的道具。但我心里一片空无的混沌,像一块被洗得看不清颜色的旧布。

下班走出大楼,城市的暮色还未褪尽,在浓浓的尾气和噪音中,缺水的杨树叶如同锡箔纸一样不断翻飞,晚霞如血,有种极其宏大而壮观的孤独。我忽然感到了初夏的气息,脆弱而炽热的,黯淡的,飘忽着烧麦秆味道的黄昏,鸟群如灰尘洒在天空。我一下子回到那个他带我去捉鱼虾的下午,池塘已经快要被晒枯了,留下大片大片的褐色泥滩。我的膝盖都陷进去了,每一步都很艰难。蚊虫围绕着我饱餐了一顿,浑身都是包,痒得我发狂。我们忙活了一个下午只捉到了一只寄居蟹和一堆小田螺,天色忽然之间就黯了,好像脱掉一件外套那样快。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整条腿敷满淤泥,身上有十六处被咬得肿起来的大包——十六处,我记得很清楚,我一边挠一边数,哥哥回头看看我,擦了一点他的唾液在上面,跟我说,口水止痒的。

我的头发绞着汗水,泥水,橡筋松了,乱得不成样子。我只觉得自己又脏又臭像一块破抹布。那是我跟他唯一一个亲密独处的下午。回家后母亲把我们臭骂一顿,勒令我赶紧去洗澡,而他则在私下里再责怪我笨,说他跟兄弟们都能捉到鱼和螃蟹。

后来我们的生活似乎缺少交集,他易感而沉默的少年时代,格外漫长。我们互相排斥,互相看不顺眼,几乎不说话。母亲依旧操劳,琐碎。在一个清贫的家中,生活或者毋宁说命运,更像是一条窄窄滑滑的田埂,没有那么多其他的可能,也必须走得专心,走得本本分分。

直到很多年后——后到完全长大,再也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看互相不顺眼,我们才恢复了亲人之间的关存。那可真的是很后来了,哥已经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名噪一时——也不是什么特别棒的名校,但那个夏天,是我见他笑得最多的时候。

他说,我要去北京了。妹妹你也要加油,我们北京见!

我从来不知道,他高兴起来这么晴朗,这么的讨人喜欢。

这个人就这么不在了。没了。他走得很孤独,也很失落。

想到这个,我才突然,终于,在喧噪的人海车流中,掉下泪来——如果我知道那就是我和哥的最后一次相处,我会对他再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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