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者那则(5)

我不是不明白——北京那样的花花世界,浮华残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约他感到身边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在为难他,嘲弄他。抑郁症的药不算便宜,帕罗西汀,氟西汀,他都吃过了,剂量越吃越大。有种牌子的氟西汀副作用很奇怪,是不停地打哈欠,他最后一次被炒,居然就是因为陪老总的一整天,无时不刻在打呵欠,打得满眼都是泪。

我知道他痛苦,但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

想到这里,我真的一点都不怨他了。

中午我回到农家旅馆,碰到他坐在楼下的餐厅里,一言不发地望着玻璃门外。

我说,你醒了?

他撇开目光,揉了揉头,说,嗯。

吃点饭吧。我尽量平静地对待他,我知道他生病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顺着台阶就下了,说,好,你也饿了吧。

我们吃了午饭,我说咱们去走走,他点头。

那天下午在婺源乡下,一切都热烈而美好,油菜花开得烂醉,一片灿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绵如胶,闷如油的菜花味儿。土地像烤熟了的面饼一样散发出温热的香气,分不清是什么鸟的叫声,碎碎地洒在田野上。

路过农家,一只狗躺在院坝里睡觉,任凭游人来来往往,它瘫睡在地,四肢耷拉着,腹部随呼吸一张一翕。想象不出是怎么样一个酣畅的梦,能叫它睡得这么香。

“做只野狗多好。”我愣神看了一会儿,自顾自说,“不用读书,工作,买房子……可以天天晒太阳,睡觉……安天命。”

“那你是没见到被打断了腿的流浪狗,还有被人绑去杀了剐肉的。”

他极刻薄地剜了我一眼,想继续什么,又打住了。背过脸去,自顾自往前走。

我被噎得喘不过气来,半晌,追上去责问他,“我跟你有仇?你一天不堵我的话就活不下去啊?”

我知道他心里生病,难过,通常都不会跟他计较。但不知怎么,这次我忍不住火气——也许是因为心情不好——就在刚才,我们在摊贩前买瓶装水的时候,才发现弄丢了门票,重新又花钱买了两张,彼此恶声恶气地埋怨了好一阵。

就在那个下午,在灿烂的田野里,我们吵了最后一次架,彼此都累得厉害。四下又热,又燥,阳光刺眼,齐人高的油菜花明晃晃望不到头。耳边偶尔扫过一阵牛蝇的嗡嗡声,烦得像火柴棍一下又一下地擦在心上,快要燃出火花来。

吵累了,两个人都觉得很无趣,只能低头默默走路。过了很久,我忍不住说,既然是第一趟也是最后一趟出来了,我们就别吵了吧。我是好心的。

梯子搭在了脚前,他低着头,说,好。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脱口而出“最后一次”,更没有想到这后来竟然成了谶语。

接下来几天都下雨,天公都不作美了。他彻夜睡不着,我几次迷迷糊糊看到他坐起来,开门,出去抽烟。于是早晨我也不敢叫他,就让他整日在旅馆里补觉。

如此第四天,我们背上包离开了县城,去坐大巴车到市里,再从那里上火车回北京。站在月台边,列车在眼前轰隆隆地来,轰隆隆地去,像这两年匆促又黯淡的日子一样;我们像是上错了车,下来的时候已经不辨东西,不知何处。

如果我知道那真的就是我和哥的最后一次相处,我会对他再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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