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鲁迅首先带给新文学一个苦苦思索着的灵魂。《狂人日记》的主人公狂人,是妄想狂患者。他确实得了精神病,他古怪的思想逻辑,他单调急促的话语,他无法摆脱的恐怖感,都不正常。但是,他始终比周围那些过着浑浑噩噩生活的人聪明和理智。他看到了封建礼教对人的无情吞噬,感到了黑暗社会对自己的压制和逼迫,他的思想被“吃人”控制着,并且顺这个逻辑发展下去。他的妄想牢固而有系统:奇特,但并不荒谬;偏激,但并不混乱。他是狂人,却比许许多多没有发狂的人更渴求真理。他是因为思索而发狂的,他被思索纠缠着、折磨着。在中国文学史上,还从来没有这样令人颤栗的思索的形象。
狂人在思索,鲁迅在思索。鲁迅通过狂人之口发出惊天动地的伟大疑问:“从来如此,便对么?”
这是时代的疑问。在“五四”新文学作品中,有那么多“天问”般的疑问、询问、探问、质问、追问:
“如此,只合如此吗?”
谁教如此尽如此呢?
什么是草?什么是木?什么是人?什么是我?
是自然伟大么?是人生伟大呢?
彷徨于歧路中,
我们何往呢?
啊啊,人为什么不得不生?
我为什么活着,能够运动的一件东西?我能够解答这个问题么?
……
为什么?为什么?时代黎明的晨风把人们从沉睡中唤醒,摆脱着传统观念的羁绊,打开禁锢的思想闸门,新一代文学作者开始了重新认识世界和人生的艰苦历程。他们心中,一下子涌出了这么多“为什么”。一位“五四”作者当时写道:“近二三年来,更蕴积,和激出了许多问题。……我现在仿佛是个才会说话的小孩子,逢事向人问,又象我八九岁的时候,天天向长者问道,某人比某人谁好,某件事和某件事那个应该。……我现在自然在一个极危险麻乱的境地,仿佛象一个草枝飘在大海上,又象一个动物在千重万重的迷阵里。” 一位“五四”作者后来回忆说:“当青年人精神上欣欣向荣之时,在思想中也打上了多少问号。……在这样彩色缤纷、生气勃勃的环境中,我究竟应该摘取哪些花朵来充实自己?对国家、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最有利?就不免七想八想,忐忑不安。……一连串的问题,不仅是在青年人的脑子里盘旋着,在前辈当中也不乏这样的人。”“五四”,是充满怀疑和问题的时代,“从孔教问题,妇女问题一直到劳动问题,社会改造问题,从文字上的文学问题一直到人生观的哲学问题,都在这一时期兴起,萦绕着新时代的中国社会思想。” 那时代以十分坚决的态度,扫荡着二十多个世纪以来人们尊崇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混沌见解,否定了仿佛会万古不变的封建主义生活准则。那时代不相信任何神明,不崇拜任何偶像。《新青年》以压倒一切的气势呼吁:“破坏!破坏偶像!破坏虚伪的偶像!吾人信仰,当以真实的合理的为标准。” 沐浴着新时代的阳光,新文学作者们以异常活跃但还不很强健的思辨力,探索究竟,重新评判生活。一位作者写道:
生命在精神界跃动着,
思想在无尽的宇宙里冲决着,
使我狂惑!使我痴迷!
诗的逻辑有些混乱,却真实地从一个重要方面反映了“五四”新文学界的心理氛围。当我国历史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的时候,“五四”新文学,留下了思索的深重印迹。这是艰难又充满希望的思索,痛苦又引人入胜的思索,灼人心魂甚至令人身心交瘁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