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研究“五四”新文学各方面的特质,都要首先提到伟大的鲁迅。如果没有鲁迅,我们的文学很可能是另外的面貌。
一九一八年春天,当鲁迅拿起笔,声援新文化运动提倡者们的时候,他是抱着“启蒙主义”,想“借用”文学的力量,来“改良社会”。鲁迅带着他半生积聚起来的深刻思考走上“五四”新文坛,他选择了这样一条文学道路:以思想家去做文学家。
人们常常引用高尔基的话:“艺术家应该努力使自己的想象力和逻辑的力量,直觉因素和理性因素平衡起来。”然而,这种平衡很难实现。如果期望的是在理性力量和艺术力量都非常强大的基础上的平衡,那就难乎其难。实际上,在艺术家的创作活动中,理性渗透的程度大不相同,甚至因此而形成了两类各有特征的文学、两类各有偏重的文学家的分野。巴尔扎克曾区分“观念文学”和“形象文学”,他指出:这是“对智慧的相当自然的区分”。冈察洛夫曾区分“自觉创作”和“不自觉创作”,他认为“两者都对,这就看在艺术家身上什么占主导地位:是理智呢,还是想象和所谓的心灵。”别林斯基区分了“思想的、自觉的天性”和“艺术的天性”。卢那察尔斯基区分了“思想家兼艺术家”和“艺术家兼思想家”。我们泛览人类文学史上的优秀成果,会感到:这样的区分不无道理。
鲁迅属于“思想的、自觉的天性”,属于“思想家兼艺术家”。他强大、清醒的理性是现代中国的一个奇迹。他对旧道德、旧文化、旧传统和整个旧世界的批判所达到的人所难及的深度,仅就这一方面来看,他超过了当时中国一切革命家思想家,包括已经初步接受马克思主义的革命家思想家。鲁迅“五四”时期的文学创作,反映出他对祖国历史和民族命运的穷根究底的探求。他后来甚至表示,他写小说,只是“提出一些问题而已,并不是为了当时的文学家之所谓艺术”。
鲁迅代表着中国文学史的一个新时代,他为中国文学的发展,开辟了崭新的道路。这是走向人民、走向进步的道路,也是理性光辉照耀着的道路。这是鲁迅的选择,也是时代的选择。当《新青年》举起思想启蒙的火把,刚刚开始涉及文学问题的时候,陈独秀就指出:“西洋所谓大文豪,所谓代表作家,非独以其文章卓越时流,乃以其思想左右一世也。”其实,西洋“大文豪”中,只有很少人具备“左右一世”的思想力量。陈独秀道出的,是“五四”新文学作者们的志愿。李大钊认为新文学必须以“宏深的思想、学理,坚信的主义”为“土壤根基”。沈雁冰要求新文学“有表现人生、指导人生的能力”,“唯其是注重表现人生、指导人生的,所以我们要注重思想,不重格式。”……在新时代的氛围中,生长起迥异于封建文化的新的文学热情。“五四”新文学作者中的多数人并不属于“思想的、自觉的天性”,无论纯真的冰心、焦躁的庐隐、持重的叶圣陶、诚挚的王统照,还是激昂的郭沫若、伤感的郁达夫,都缺少成为思想家的禀赋,都并不擅长于理性的沉思。但是,面对中国历史上空前伟大的新时代,面对激烈动荡的社会变革和思想变革,他们表现出那样强烈的追求真理的热情和那样一致的哲学兴趣。他们各自从当时纷至沓来的西方近现代思潮中挑选出斗争武器,集结于反封建大旗之下。他们“有一种共同前进的趋向”。拿初期的小说作者来说,“没有一个认为小说是脱俗的文学,除了为艺术之外,一无所为的。他们每作一篇,都是‘有所为’而发,是在用改革社会的器械,——虽然也没有设定终极的目的。”“五四”新文学,沿着鲁迅开辟的道路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