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学的理性色彩(3)

作为人类精神活动的一种,文学创作离不开思索。作家艺术构思这样一个多种心理功能综合起作用的艺术思维过程,不但是感觉和想象的过程,也是思索的过程。而对于“五四”新文学来说,“思索”的特殊的地位和意义在于:它不单像所有文学创作一样,包含着、渗透着、融合着思索,而且,许多作者把自己对事物不断分析和认识的过程,直接表现在作品里,留下了从感觉、印象,到概念、判断、推理的思维轨迹。这思维轨迹是那样地清晰,例如:朱自清叙述了一个女孩卖七毛钱的人间悲剧之后,记下自己的思索:“——唉!七毛钱竟买了你的全生命——你的血肉之躯竟抵不上区区七个小银元么?”” 王统照描写“想想看,这是谁之罪呢?这是谁之责呢?了一个流浪在湖畔的不幸儿童之后,记下自己的思索:“家庭呵!家庭的组织与所遇到的运命。堕落呀!社会的生计的压迫呀!”叶圣陶反映了人们厌恶职业的普遍现象之后,记下自己的思索:“凡从事X 的厌恶X,便致怠业。”

“X 决无可以厌恶的地方,可厌恶的乃是纠在这里,我想特别想到一篇不起眼儿的作品:刘纲的《两个乞丐》。作品的情节很简单:“我”在街上看见两个乞丐互抱着倒在地下,回宿舍拿了一些衣服送去,却已经找不到他们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不以再现生活为目的,他探索生活的热情压过了反映生活的愿望,他揪心地思索着造成社会惨状的原因。“思索”淹没了直观的生活画面:

这么长大的男子汉,自己不寻生活,……

不,不,……那有自愿冻死,饿死的?

谁有多大的能力救得了他们?

一个人不该看着人冻死,饿死,……

冻死,饿……的人多了……

他们和你一样是人?

谁抢了他们的食物?剥了他们的衣服?

他们是人,——是与享受过分的人类一样的人。

……

什么都被享受过分的人类霸占去了,他们所以没饭

吃,……不成连空气都要被这些人霸占去,不许他们——穷

人——呼吸!

……

这篇作品的构思和叙述、描写都没什么出众之处,它不被后来的人们重视,是正常的。而在当时,沈雁冰对它表示了特殊的热情。他见到稿子,便“赶快介绍来和读者相见”,并且在“附记”里写道:“我对于这篇文章爱极了。”从沈雁冰极力称赞作品的结尾,可以看出,引起他的兴趣的,并不是作品所描绘的社会现象本身,而是作者对社会现象的探究和思索。沈雁冰对《两个乞丐》的评价,反映着“五四”新文学界普遍的审美观念。

在以往的人类历史上,有过理性色彩很强的文学,如我国的先秦诸子文学、法国十八世纪的启蒙文学、俄国十九世纪的革命民主主义文学。这些作品的理性精神,或表现为清明的理智,或表现为雄辩的言辞,或表现为新颖的见解,或表现为直接的说教。这些作品的作者,都在阐释着、宣传着自己的理论。而“五四”作者,并没有“训世”的企图。即使作为伟大思想家的鲁迅,也未提出一个有建设作用的理论体系,他的思想的力量凝聚在批判和探究的深度上。“五四”新文学,被思索的精神统摄着。作者们审视着社会和人生,在他们的作品里,留下了无穷极的寻觅和探测、联想和冥思、究诘和估量、辨析和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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